第四章(第9/16页)
人群、公爵、宝石,这一切都让她在驱车回家的路上,心情跌到了谷底。难道出去散散步,也非得要被人挤得透不过气来,还得接受一件癞蛤蟆宝石,忍受一位大公的求婚?第二天,她对这件事的看法有了好转,因为她发现早餐桌上有几封短笺,来自英国最尊贵的一些太太——萨福克夫人、索尔兹伯里夫人、切斯特菲尔德夫人、塔维斯托克夫人等等。她们在笺中都彬彬有礼地提醒说她们家族与奥兰多的家族是累世通好的世交,她们衷心希望能有幸结识她。第二天是个星期六,很多尊贵的太太亲自前来拜访。星期二,大约中午时分,她们的侍者送来请柬,邀请她参加近期的各种社交盛会、晚宴和聚会。就这样,奥兰多很快就投入了伦敦上流社会的汪洋之中,还溅起了朵朵浪花和层层泡沫。
真实描述当时(或任何其他时候)的伦敦社交圈,超出了笔者或历史学家的能力,相信只有那些不讲究真实,或不尊重真相的人,即诗人和小说家,才能做到,因为那是一个没有真实性可言的领域。一切都不存在。整个伦敦社交圈都云遮雾掩,宛如海市蜃楼。说得明白些,就是奥兰多凌晨三四点从这些社交盛会回家,容光焕发,宛如一棵圣诞树,眼睛如星星般闪闪发光。她解开一根饰带后,在屋内来回踱几圈,才再解开另一根饰带,然后又在屋里来回踱几圈。往往直到阳光晒上绍斯沃尔克的烟囱时,她才能说服自己上床睡觉。躺在床上,她又会辗转反侧,一时大笑,一时长叹,得折腾一两个小时才能入睡。她如此辗转反侧是因为什么?社交圈。那么社交圈说了或做了什么,让一位理性的贵妇如此亢奋?说白了,什么都没有。第二天,奥兰多绞尽脑汁,竟连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O勋爵英勇威武,A勋爵彬彬有礼,C侯爵风度翩翩,M先生幽默风趣。但如果问她,他们的英勇威武、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幽默风趣体现在什么地方?她就只能慨叹记忆力不好,一件事也说不出来。而且同样的情况反复出现:尽管当时很兴奋,但一到第二天,一切就会消失无踪。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社交圈就像是圣诞节时好手艺的管家端上来的热腾腾的自酿饮料,它的味道取决于十几种不同原料的适当混合和搅拌,单拿出任何一样来,都会淡然无味。单独看O勋爵、A勋爵、C侯爵或M先生,每个人都似乎没什么特别,但一旦混合在一起,他们就会散发出醉人的味道和诱人的芳香。然而,这种令人陶醉的诱惑无法为人类所理解。因此,社交圈即是一切,又同时什么都不是。它是世上最强劲的调合物,却又根本不存在。只有诗人和小说家能够对付这样的怪物。他们的作品卷帙浩繁,全因充盈着这种似有还无的东西。因此,我们也非常乐意把这种东西留给他们去应付。
因此,遵循前辈的先例,我们只说安妮女王统治下的社交圈光彩辉煌,无与伦比。每个教养的人都以进入这样的社交圈为目标。气质、风度胜于一切。父亲如此教育儿子,母亲如此教育女儿。举手投足的技巧、鞠躬行礼的艺术、剑和扇的收放、牙齿的护理、腿的仪态、膝盖的灵活性、进出房间如何举止得当、以及任何社交圈人士立即会联想到的其他种种礼数,如果没有了这些,对后生男女的教育就谈不上完整。少年奥兰多以呈上一碗玫瑰水的姿态赢得了伊丽莎白女王的欢心,这足以说明其在礼仪礼节方面绝对是运用自如的高手。然而,她确实经常心神恍惚和笨手笨脚。在应当想起塔夫绸时,她总是不期然地想起诗歌。她走路步伐太大,不怎么像女人;她常常举止唐突,间或也许会打翻杯子。
不管这小缺陷是否让她的优雅举止减分,也不管她是否过多地继承了家族血统中的黑色幽默,可以肯定的是,她出入这个社交圈子不过十来次,她的爱犬皮平就时常听到她自问:“我究竟怎么了?”1712年6月16日,星期二,天已破晓,她才阿灵顿公馆的一个盛大舞会回来。她脱掉长筒袜,大声说:“即使一辈子不见人,我也不在乎。”说罢,眼泪夺眶而出。不错,她有很多情人,但生活呢?从某一角度看,生活毕竟非常重要,但生活却在她身边溜走了。“难道这就是,”她问,但没有人回答她,“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生活?”她的长毛犬抬起前爪,并用舌头舔她,以表示同情。奥兰多用手抚摸它,用嘴唇吻它。简言之,她和那狗之间有着狗与女主人所能拥有的最真挚的情感,然而无可否认的是,动物不会说话,严重阻碍了这种情感交流的进一步深入。它们摇头摆尾,前伏后躬,打滚儿,蹦跳,用爪子刨地,发出哀鸣,吠叫,流口水,它们有自己一套把戏和花招,但这一切都没意义,因为它们不会说话。她将小狗轻轻放在地上,心里想,这就是她对阿灵顿公馆里的贵族们的看法。他们同样摇头摆尾,作揖,打滚儿,蹦高,刨地,流口水,但他们不会说话。“这几个月我一直都在这个社交圈打滚,”奥兰多一边说,一边把长筒袜扔到房子的另一侧,“如果皮平会说话,它可能会说,我冷了。我很快活。我饿了。我抓到一只耗子。我埋了一根骨头。请吻我的鼻子之类。”但这是不足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