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16页)

“如果我每天上午都和一个大公看苍蝇,”她自问,“那么年轻貌美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开始厌恶眼前的方糖,苍蝇也让她头晕。她想,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窘境,但她还是不能自如地耍弄女性的把戏。既然不能给他当头一棒,又不能用长剑刺穿他的身体,那她就想不出比下述更好的办法了:她抓了一只青蝇,轻轻把它碾死(其实它已经半死,否则她对于不会说话的生灵的怜悯绝不允许她那样做),然后用一滴阿拉伯树胶把它粘到一块方糖上。当大公还在盯着天花板的时候,她迅速地将这块方糖与她押下赌注的那块掉包,然后大喊“中了!中了!”宣布她赢了赌注。她想,大公精通体育和赛马,一定会察觉出她的作弊。在游戏中作弊是最卑鄙的行为,作弊的人会因此被逐出人类社会,永远与热带猿人为伍。正是这样,她算计着他肯定会大丈夫到底,拒绝再与她有任何来往。然而她估算错了,那位单纯友好的贵族对苍蝇的判断力极差。在他眼里,死苍蝇与活苍蝇没什么区别。她把这把戏耍了二十次,他总共输掉了一万七千二百五十英镑(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四万零八百八十五英镑六先令八便士),直到奥兰多作弊明显到他也无法视而不见。他终于意识到真相,接下来是一幕令人痛苦不堪的场景。大公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打滚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奥兰多赢走他大笔钱——无所谓,他很乐意这样做;她欺骗了他——这就不行,想到她如此对他,他觉得受了伤害;但最不可原谅的是,她在卢牌游戏中作弊。他不可能爱上一个在游戏中作弊的女人,他说。说到这里,他彻底崩溃了。慢慢恢复过来后,他说,幸好没有旁人在场。她毕竟只是个女人。简言之,他准备展现骑士风度宽恕她,并躬身请她原谅他的语言粗暴;当他低下那高傲的头颅时,奥兰多把一只小小的癞蛤蟆塞到了他的衬衫里。整件事戛然而止。

公正地说,她其实宁可用剑。癞蛤蟆黏糊糊的,藏在人身上整整一上午也着实让人难受。不过既然不能用剑,她就只好用癞蛤蟆了。更何况,癞蛤蟆和他们之间的大笑,是冷兵器所不能制造的效果。她大笑,大公的脸刷一下全红了。她继续笑,惹得大公连连诅咒。她依然笑个不停,气得大公甩门而去。

“感谢苍天!”奥兰多大喊道,仍然大笑不止。她听见马车轮子飞快地驶过庭院,轧在地上咯咯直响。声音渐渐远去,最后彻底听不叫了。

“终于清静了。”奥兰多大声说道。既然周围没有人,那么她就大可以高声说话了。

喧闹过后的寂静更深,这种说法还有待科学验证。但告白过后,孤独愈发明了,这一点倒有许多女性可起誓作证。随着大公马车声的渐渐远去,奥兰多觉得,离她远去的,是一位大公(她不在意),一份家产(她也不在意),一个头衔(她同样不在意),婚姻生活的安全感和氛围(她仍不在意),但她听到逐渐远去的,是生活,还有恋人。“生活和爱人。”她边喃喃自语,边走到书桌旁,醮墨写下:

“生活和爱人”——不合韵律的一行诗,与先前的内容也拉不上关系——前面写的是用正确的方法给羊洗药浴,以防其染上疖廯。读一遍后,她又脸红着重复了一遍:

“生活和爱人。”她放下笔,走到卧室的镜子前,整了整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觉得穿树枝图案的棉布晨袍衬不出珍珠的华贵,她换上了鸽灰色的塔夫绸,然后又换上了一件桃花图案的塔夫绸,最后又换成了酒红色锦缎。没准儿需要敷一点脂粉,再将头发盘在额上,会更有女人味。然后,她穿上了一双尖头的浅口便鞋,又戴上了一只祖母绿戒指。“这下好了。”穿着打扮好了之后,她说道,并点燃了镜子两旁银烛台上的蜡烛。看见奥兰多眼前雪地燃烧的景象,哪个女人会不心潮澎湃?整面镜子宛如雪白的原野,而她就是那雪地里的一把火,一棵燃烧的灌木,而她头顶闪耀的蜡烛就是那灌木上的银叶;又或者,那镜子就是一池绿水,而她就是一条带着珍珠项链的美人鱼,就是那洞穴里的塞壬[47],用歌声引诱水手探身船外,落入水中拥抱她。她如此晦暗,又如此明丽;如此坚硬,又如此柔媚。伊人惊艳,只可惜当时无人脱口而出:“天啊,女士,你简直是美的化身!”确实如此,就连奥兰多自己(她对自己的容貌并不自负)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有时女人莞尔一笑,是因为瞥见镜中自己的美,似乎不属于她们自己,而是像水珠坠落或喷泉升腾般晶莹而稍纵即逝。奥兰多不经意扬起嘴角,露出的正是这般笑靥。她侧耳倾听,只听见风卷残叶的簌簌声和麻雀的啁啾声。她叹息着说:“生活……爱人……”说罢,她转过身去,扯下颈上的珍珠项链和身上的绸缎衣服,换上一条普通贵族男子干净利落的黑绸灯笼裤,然后笔挺地站着,摇铃唤来仆人,吩咐立即备好一辆六轮马车,她有急事要去伦敦。于是,大公离开还不到一个小时,她也乘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