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16页)

第二天早上,循着昨晚的思路,她拿出纸笔,重又开始写作《橡树》。对于一个曾用浆果和页边艰难写作的人来说,纸墨充足带来了难以想象的欢乐。在写作的过程中,她时而因为删去了一个词,深感绝望,时而又因为添上了一个词,欣喜无比。突然,一袭身影落在了纸上。她连忙把手稿藏起来。

她的窗户正对着院子中央。她交代过不见任何人,因为她谁也不认识,且从法律上来说,也没有人认识她。所以,她起初发现那身影时既吃惊又气愤,但抬起头看清那身影是谁时,她不禁喜出望外。因为那熟悉、怪诞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罗马尼亚芬斯特——阿尔霍恩和斯坎多普-伯姆女大公海利特·格里塞尔达。她正阔步走过院子,一如既往地穿着黑色女骑士装和斗篷。她的样子一点也没变。这就是那个从英国就一直追她的女人!这就是那只猛禽,那只淫秽的秃鹫——就是那致命的飞禽!想到自己曾为了躲避她的勾引(现在变得平乏无味了)一路逃到了土耳其,奥兰多放声大笑。眼前的情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滑稽。奥兰多以前就觉得她酷似一只畸形的大兔子,有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双颊瘦长,连那高高的发式也让人联想到动物的耳朵。这时,她停下了脚步,活像一只野兔蹲直了身子躲在玉米地里,以为没有人看到它。她凝视着奥兰多,奥兰多也在窗里凝视着她。两人这样对望着。好一会儿之后,奥兰多只好请她进屋来。两位女士很快就相互赞美了起来。女公爵边说边拍落斗篷上的雪。

“女人真是缠人,”奥兰多边走向壁橱倒酒,边暗自思忖,“她们从不给人片刻安宁。世上再没有人比她们更喜欢多管闲事、搬弄是非了。就是为了躲避这个五朔节花柱,我才要离开英格兰。而现在……”想到这里,她转身给女大公递去托盘,却看到——一位身穿黑衣的高大绅士。一堆衣服搭在火炉的护栏边上。此时此刻,和她独处一室的是个男人!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性别。显然她刚才把这点忘得一干二净。她也意识到了他的性别,疏远得让人不安。奥兰多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哎呀!”她手捂胸口,惊叫,“你吓死我了!”

“温柔的人儿,”女大公单膝跪在地上,大声说,同时把一杯烈性甜酒举到奥兰多的唇上,“原谅我对你撒了谎。”

奥兰多喝了一小口那酒。大公跪下,亲吻她的手。

简言之,他们各自热情地扮演了十分钟男人和女人的角色,才进入到正常的交谈。女大公(以后得称她为大公了)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从来都是男子;当年看了奥兰多的一张肖像后,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为求达到目的,他男扮女装寄住在面包房里。奥兰多逃到土耳其,他伤心欲绝。后来听闻了她的变化,就又匆匆赶来为她效劳(说到这里时,他的窃笑,让人无法容忍)。哈利大公解释说,在他看来,奥兰多一直是且永远都是女性的典范、佼佼者和完美化身。如果他说这些话时没有窃笑和莫名其妙地咯咯笑,这三个形容词会更具说服力。“倘若这就是爱情,”奥兰多这时站在女人的角度,看着火炉围栏另一侧的大公,在心里暗自说道,“未免太过荒唐。”

哈利公爵双膝跪地,热烈地向她求婚。他告诉她,在他城堡的保险箱里有大约两千万达克特[45];他是整个英格兰地产最丰富的贵族;他名下的土地还是狩猎的好地方,他保证她能打来一大袋松鸡和雷鸟,数量之多,英格兰或苏格兰的沼泽地也比不上。不错,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野鸡患了口疫,母鹿早产,但只要她愿意和他共同生活在罗马尼亚,并从旁辅助,一切都将恢复正常。

说着说着,泪水盈满了他那凸出的双眼,并顺着他粗糙、瘦长的脸颊淌了下来。

根据自己的男儿身体验,奥兰多很清楚,其实男人也和女人一样,经常动不动就流眼泪。但她慢慢意识到,女人看到男人在自己面前表露真情时,是会大受震撼的。而此时此刻,她确实深受震撼。

大公向她道歉,并很快控制住自己,说他现在要走了,但第二天会回来听她的答复。

那天是星期二。他星期三来,星期四来,星期五来,星期六又来。事实上,他每次来都以求爱开始,以求爱继续,以求爱告终,而期间则是长时间的沉默。他们分坐在火炉两侧,有时,大公碰翻了火铲、火钳,奥兰多把它们捡起来。然后大公回忆说,他曾在瑞典如何射中了一只麋鹿,奥兰多问那只麋鹿是不是很大,大公说比不上他在挪威射的驯鹿;奥兰多又问他有没有射中过老虎,大公却回答说他射中过信天翁;奥兰多又问(半掩哈欠)那信天翁是不是跟大象一样大,大公回答得很理智,但奥兰多显然没有听,因为她正看向书桌、窗外或门口。在大公说“我爱你”的时候,奥兰多却说:“瞧,下雨了。”这让两人都尴尬异常,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往下继续。奥兰多实在想不出说什么了。她想,如果不是她后来想出一个略一分神就会输掉大笔钱、叫“苍蝇卢牌[46]”游戏来,她就只能答应嫁给他了。因为,她暂时想不出其他办法来回避他的求婚。游戏很简单,只需要三块方糖和足够多的苍蝇。在游戏中,不会有无话可说的尴尬,也可以避免谈婚论嫁。眼下,大公押五百英镑赌一只苍蝇会落在某一块方糖上。于是,他们会整个上午都在看苍蝇(它们在这个季节懒洋洋,通常会绕着天花板飞上个把小时),直到终于有一只好苍蝇落在某块方糖上,游戏才分出胜负。大笔大笔的钱在他们之间转手。天生就是赌徒的大公说这游戏不逊于赛马,并发誓说他可以永远地玩下去。但奥兰多很快就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