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6页)

“艾迪生,德莱顿,蒲伯。”奥兰多像念咒语一样念着这些名字。刚才她还看到布罗沙的高山,而才一眨眼功夫,她就要重新踏上故国的海岸了。

但是很快,奥兰多就会领略到,在铁一般的法律面前,怎样激昂澎湃的兴奋之情都微不足道。法律之坚,胜过伦敦桥的砖石;法律之严,赛过大炮的炮口。刚回到布莱克弗里亚斯的家中,就不断有博街的跑腿和神色凝重的法院差人来通知她说,在她离开期间,她被卷入了三大官司和由它们衍生出来的无数小官司中。对她的主要指控包括:(1)她已死,因此不能继续持有任何财产;(2)她变成了女人,结果与死了无异;(3)她曾是英国公爵,当年她娶了舞女罗莎娜·皮佩塔,育有三子,他们都宣称父亲已经离世,因此财产应由他们继承。如此重大的控诉要耗费许多时间和金钱来应付。官司期间,她的所有财产暂时交由大法官监管,而头衔归属则待定。因此,在为判定奥兰多是生是死,是男是女,是公爵还是平民的极端混乱的情况下,她回到了自己的乡间庄园。在司法判决之前,法律允许她隐姓埋名于此,待审讯结果出来后再作定夺。

在一个晴好的傍晚,奥兰多回到了她的乡间庄园。时值十二月,天空纷纷扬扬地下着雪;还可以看见一道道斜斜的紫色光影,和她在布罗沙山顶看到的很像。雄伟的庄园,宛如一座小城,在白雪的映衬之下,依然显得色彩缤纷,棕色、蓝色、玫红、紫色……四处的烟囱飘出袅袅炊烟,似乎在焕发自身的生命力。久别之后,再次见到这坐落在草坪之上、宁静而雄伟的庄园,奥兰多禁不住大声惊叹。黄色的马车驶进庭院后,沿着两旁栽满树木的车道一路往前。几只赤鹿抬起头来,仿佛在期待着些什么。马车驶过,它们没有四散惊走,反而收起了天生的胆小,跟随在马车之后,直到马车停下,它们才停下来安静地站在院子的四周。奥兰多踩着放下的踏板走下车时,它们有的摇摆鹿角,有的蹄子蹬地,据说,还有一只跪在了她面前的雪地上。她的手刚伸向门环,两扇大门就突然敞开了。原来,格里姆斯迪奇太太、杜普先生以及全体仆人高举烛灯和火炬,早就在门里列好队,准备迎候她的归来了。性急的猎麋犬卡努特首先打破了一本正经的凝重气氛。它热情地飞身扑向女主人,险些把她推到在地上。格里姆斯迪奇太太激动得有些手脚无措,除了喘着气连连说“老爷!夫人!夫人!老爷!”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奥兰多上前去亲切地吻了吻她的两颊,才让她稍微平复了一些。随后,杜普先生开始读一份羊皮纸,但他没读多久,狗就大吠了起来,猎人们吹响号角,混乱中跑进了庭院的牡鹿冲着月亮长鸣……大家簇拥在女主人身旁,各各用自己的方式欢迎她回来。完了之后,大家才逐渐散开。

没有人怀疑过眼前的这个奥兰多不是他们熟知的那个奥兰多。即使人们心存疑问,鹿和狗的举动也足以打消这些疑问,因为众所周知,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灵判断身份和特征的能力远胜于人类。另外,那晚格里姆斯迪奇太太一边喝着中国茶,一边对杜普先生说,虽然她的老爷现在成了一位夫人,但也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夫人,而且根本无需在两者之间进行权衡选择。他们就像同一根树枝上结的两个桃子,哪一个都不错。格里姆斯迪奇太太还煞有介事地说,她过去早就怀疑过奥兰多的性别了(说到这里,她非常神秘地点了点头),所以她一点也没感到诧异(说到这里,她又有会意地点了点头),反而是个极大的安慰,因为毛巾破了要修补,小教堂会客室的窗帘边也被虫蛀了,正需要一个女主人。

“之后还会添一些小男主人和小女主人。”杜普先生补充说。凭他担任的圣职,他有权对这类微妙的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

老仆人们在下屋闲言碎语时,奥兰多举着银烛台,再次漫步走过毗连着的大厅、走廊、庭院和卧室。他祖先中的某位克帕尔勋爵、某位张伯伦勋爵在朦朦胧胧的光线中俯视着她。她一会坐坐这张贵宾椅,一会倚倚那张休闲榻,一会又观察一下壁毯如何晃动,上面绘着的猎人如何快马加鞭,达芙妮如何飞奔逃跑。月光透过窗户盾徽上的豹身投射进来,洒下一片黄色的光芒;她像小时候爱做的那样,把手沐浴其中。她在走廊光滑的木地板上滑行前进,而这些木地板的背面是粗糙的原木。她摸摸这里的丝绸、那里的缎子,想象木雕上的海豚在水中遨游。她拿起詹姆斯王的银梳,梳梳头发,然后又把脸埋在百花香里;这些干花是用几百年前征服者威廉传授的办法制成的,而且用的是同样的玫瑰花。她望向花园,想象熟睡中的番红花和休憩着的大丽花。她似乎还看见了雪地和大片的紫衫丛中,闪过了仙女们白色的曼妙身影。大片的紫衫林在夜幕的衬托下,浓密如房屋。她还看到柑橘园和参天的欧楂树。我们在这里对她的所见所闻仅是轻描淡写,但其实它们无不给她带来巨大的慰藉,并且在她的内心掀动着渴望和欢乐。最后,她疲惫地走进小教堂,坐在那张在古旧的红色扶手椅上。她的祖先曾坐在这把椅子上听礼拜式的乐曲。她点燃了一支方头雪茄(这是她在东方养成的习惯),打开了祈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