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6页)

“一旦踏上英格兰的土地,”她想,“我就再也不能这样诅咒骂娘了,再也不能砍下一个人的头,再也不能当面戳穿他的诡计,再也不能拔剑刺穿他的身体,再也不能坐在贵族中间,再也不能头戴冠冕,再也不能在列队中行走,再也不能判处某人死刑,再也不能统率军队,再也不能雄赳赳地骑马走过白厅,再也不能在胸前佩戴72枚不同的勋章……一踏上英格兰的土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老爷沏茶倒水,察言观色。要放糖吗?要放奶油吗?”她装腔作势地说着这些话,继而惶恐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多么瞧不起男性,所谓男子气概……而她过去很为自己身为男儿自豪。“从桅杆上摔下来,”她想,“就因为你看到女人的脚踝;穿得像个盖伊·福克斯[38]一样招摇过市,只为让所有女人倾慕于你;禁止女人受教育,唯恐她们会取笑你;明明拜倒在黄毛丫头的石榴裙下,却要装出万物主宰的模样到处显摆——天啊!”她想,“他们可真当我们是笨蛋——我们太傻了!”她此处的措辞有些含糊不清,似乎是在同时审视这两种性别,而她本人不属男性,也不属女性。而确实,她此时似乎有所犹豫,说不清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她洞悉两者的秘密,又兼有两者的弱点。这时,她的脑海一团乱麻。她无法佯装无知以求慰藉。如今的她,犹如一根狂风中的羽毛。她让两种性别互相挑刺,轮番发现各自的可悲缺陷,但她也因此无法确定自己属于哪一个性别……她差点喊出声来,说自己想回土耳其,做一个吉普赛人。说实在话,如果她真的那样做,也不足为奇。就在这时,水手们把船锚抛进了水中,激起巨大浪花,与此同时,船帆徐徐落下,她这才意识到船在意大利海岸抛锚了(这些天她一直沉浸在思考中,对一切都视而不见)。船长马上派人来问,她是否赏脸让自己陪她乘大艇上岸。

翌日早晨,她回到船上,重又躺在遮阳蓬下的长椅上。她还特意整理了一下裙摆,把脚踝好好地盖上。

“虽然和男性相比,我们既无知又可怜,”她继续昨天中断的思路,想到“虽然他们全副武装,虽然他们连26个字母也不让我们学,”(从这些开场白可以看出,显然,昨晚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把她推向了女性阵营。因为她的口吻更像女了人,而且还略带一些洋洋自得的样子),“但又怎样呢,他们不还会从桅杆上摔下来?”说罢,她打了一个大呵欠,然后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船正乘着微风,沿着岸边缓缓前行。岸边峭壁上的城镇,看起来摇摇欲坠,还好有一些大岩石和盘根错节的老橄榄树挡着。岸边有一大片硕果累累的橙树林,飘来阵阵橙子的清香。十几条美丽的蓝海豚,时不时翘着尾巴高高地跃出海面。奥兰多张开双臂(她已经意识到了,双臂没有双腿那样的杀伤力),感谢上帝,她不用骑着高头大马走过白厅,也不用去判处某人死刑。她想,“贫穷也好,无知也好,这些都是女人披在身上保护自己的隐身衣。世界还是留给男人去统治吧。军事野心、权力热以及其他一切男性欲望,尽可通通抛诸脑后,这样就可以尽情地享受人类精神最崇高的喜悦了,那就是,”她大声说,她深受感动时一向如此,“沉思、独处和爱情。”

“感谢上帝,我是一个女人!”她禁不住大声喊道。就在她对自己的性别自豪得几近得意忘形的时候——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一旦陷入对自己性别的狂热之中,都无异于坠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有一个词语拉了她一把。我们此前费尽心力让这个词语安分守己,别出来惹事,但它最后还是趁我们不注意偷溜到了上一个句子的末尾:爱情。“爱情……”奥兰多说道。爱情马上迫不及待地幻化成了肉体,并且洋洋自得。因为不同于其他概念,会满足于抽象状态,它非得以血肉之躯呈现出来,而且还要穿上披风、衬裙、长筒袜和短上衣。因为奥兰多此前所爱的都是女人,而且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适应所谓惯例,所以,虽然她现在自己也是女人,但是她爱的却仍是女人。而意识到自己和所爱之人同性,只会加剧和加深她男儿身时会产生的感觉。因为过去晦暗不明的各种莫名其妙的暗示和神秘,而今都变得清晰明了。在两性间曾有那么一道灰色地带阻隔其中,它将两性间的无数暧昧想法隐藏在阴暗之中。如今这道灰色地带已被抹去。用诗人的话来说,也就是,爱情在美之中重获因虚伪而丧失的一切。终于,她喊了出来,她完完全全懂得了萨沙。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发现之中,仿佛她终于找到了渴求已久的珍宝。她欣喜若狂,简直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以至于耳旁突如其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对她来说,都成了一声炮弹的巨响。那个男人说:“小姐,请吧。”他指着地平线,扶她起来。奥兰多发现他的中指上纹了一条三桅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