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1/16页)
1928年10月11日,星期四,老肯特街上热闹非凡,许多人甚至被挤到了人行道外面。妇女们手里提着购物袋。孩子们四下奔跑。布店大减价。街道有的地方窄,有的地方宽。眼前的景象在远处渐渐缩成一条线。这里有个集市,那边在办葬礼。游行的人群打着横幅,上面有 'Ra -- Un'的字样,可中间的字是什么呢?肉的颜色鲜红。肉店老板站在门口。女人们的鞋跟都快磨平了。门廊上写着“爱战——”(原文Amor Vin——,拉丁谚语“爱战胜一切”的前半部分)。一个女人从卧室窗口向外凝望,一动不动,若有所思。艾珀约翰和艾珀贝德,殡仪……没什么东西能让人从头到尾读完,看到了什么事情的开端——比方说,两个好朋友在街上偶遇——就肯定看不到结局。二十分钟后,人的身体和心灵就成了撕碎的纸片,从麻袋里颠簸出来,而且驱车离开伦敦的过程,恰好与失去知觉或死亡之前,身份被切碎成小块的那种感觉类似,因此,奥兰多现在究竟可否算得上还活着,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事实上,我们几乎以为她已经彻底分崩离析了,但这时终于从右侧伸出了一道绿色的帷幕,减缓了纸片飘落的速度;然后另一道帷幕从左边升起,我们可以看到纸片在空中不停翻转飘舞;帷幕在她周围不断伸展着,最后她的意识重新获得了“把事物聚合成整体”这一幻觉:她看见一个村舍,四头牛,都与实际一样大小。
奥兰多这才松了口气,默默点燃一支香烟,静静地吸了一两分钟。然后,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奥兰多?”仿佛她叫的那个人可能不在一样。“奥兰多?”因为如果76个(我们随便说个数字)不同的时间能够同时在人的头脑中滴答作响,那么老天保佑,该有多少个人格同时停驻在一个身体里呀?有人说是2052个。于是,独处时,直接开口唤“奥兰多”(如果这是你的名字的话)就是天下最稀松平常的事情了,它意味着“唉!唉!我已经厌倦死这个自我了。我想换一个。”这就能解释我们在朋友身上目睹的那些惊人的变化了。但这也并非每次都能如愿,因为你可以像奥兰多现在这样(她来到了乡间,于是需要另一个自我),唤出自己的名字,可她想要的那个自我却很可能不出现。我们把这许多自我建立起来,一个摞在另一个上面,像侍者手里高高堆起的盘子一样,而其中的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情感倾向,自己小小的宪法和权利,随便你怎么称呼(其中很多事物并没有固定的名字),所以,可能某个人格只在下雨时出现,另一个只进有绿窗帘的房间;一个只有琼斯太太不在的时候才肯光顾;还有一个必须得给她倒杯酒,她才答应前来……如此这般,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经历中总结出,他与这些不同的自我究竟达成了哪些协议,其中有些协议过于荒诞,根本无法在这里提及。
于是,奥兰多站在谷仓边的转弯处,呼唤“奥兰多?”语气中有点质询的意味。她等了一会,奥兰多没有来。
“那好吧。”她好脾气地说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通常都只能这样。她又试着呼唤另一个,因为她有许多个自我可以召唤,远超出我们的篇幅所能允许的限度。因为一部传记如果能记录六七个自我,就可以算得上完整了,而一个人实际拥有的自我数量可能成千上万。那么,选择我们已经叙述过的,奥兰多现在可能在呼唤那个挥剑斩下摩尔人头颅的少年、重新把它又挂回去的少年、坐在山上沉思的少年、见到了诗人的少年、向女王呈上玫瑰水碗的少年,也可能是那个爱上了萨沙的年轻人、宫廷侍从、大使、军人、旅者,又或许她想呼唤的是一个女人,比方说那个吉卜赛姑娘、贵族小姐、隐士、热爱生活的女人、诗人们的庇护人,抑或是那个会喊马尔(意味着热水澡和傍晚的炉火)、谢尔默丁(意味着秋天树林里的番红花)、邦斯洛普(意味着我们每天都要死去)或是三个名字一起喊——其含义过于丰富,这里写不下——的女人。这些人格彼此迥然相异,而她可能在呼唤其中的任何一个。
或许如此。然而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因为我们现在身处“或许”和“似乎”的领域之内),她最需要的那个自我却游离在外,因为听她说话,她变换自我的速度就像开车一样快——每转一个弯,就有一个新的自我出现——这种情况表明,出于某种还不明朗的原因,她显意识中的那个自我(是最重要的一个,因为它有欲望的能力)现在只想保持原状。这个就是某些人所谓的“真我”,人们说,它集中了人身所有的自我,由它作为船长来加以指挥,它把它们锁起来,它就是钥匙,将所有这些自我合并在一起加以控制。她在寻找的正是这个自我,这一点读者从她开车时嘴里的自言自语就可以判断(如果这些话零散琐碎,杂乱无章,让人提不起兴趣,那也是读者们的错,谁叫你们去听一位女士的自言自语呢;我们只是如实记录这些话,并且把我们猜可能在发言的那个人格用括号标出,但我们也很可能猜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