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16页)

奥兰多跳了起来,手按胸口,面色苍白,这也不足为怪。因为还有什么,能比“身处此时此刻”这一启示更可怕呢?我们能避过这一惊吓,全仗前有“过去”、后有“未来”的庇护。但是,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一问题,因为奥兰多已经迟到了。她跑下楼,跳进小汽车,按下自动启动装置开走了。巨大的蓝色建筑高耸入云;红色的烟囱通风帽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天空上;马路像银光闪闪的钉子;公交车由表情呆滞的司机们开着,朝她的方向直冲过来;她注意到海绵、鸟笼、一箱箱美国绿绒布。但是,在驶过“当下”这一独木桥时,她不允许这些景象在自己的脑海里留下任何印象,唯恐一不留神,就会跌进桥下汹涌的湍流。“你就不能看着自己要去的地方?……把手伸出来,不行么?”——这些话完全是冲口而出。因为街道无比拥挤,行人又根本不看要去的方向,全都吵吵嚷嚷地围着商店的玻璃橱窗看个不停,橱窗里面流光溢彩,琳琅满目。好大一群蜜蜂啊,奥兰多想——然而这念头倏尔闪过,随即就被截断,她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恢复到了正常的比例,发现那些是人。“你就不能长眼睛看看路么?”她厉声喊道。

她终于来到马歇尔与斯奈格夫百货商店。她下车,走了进去,各种色彩和气味扑面而来。“当下”像灼热的水珠般,从她的身上挥发殆尽。灯光上下摇曳,如轻薄的衣料飘荡在夏日的和风里。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单子,念了起来,声音起初有点生涩僵硬,仿佛她正在一个流出五色水的水龙头下举着这些字眼:男孩的靴子、浴盐、沙丁鱼……她看见,这些东西在灯光之下变形。“浴盐”和“靴子”变得笨重迟钝;“沙丁鱼”长出了锯齿。她站在马歇尔与斯奈格夫百货商店的底层,东瞧瞧、西看看,闻闻这个、嗅嗅那个,耽误了几秒钟。随后,她走进电梯,只因为电梯门开着。电梯平稳地向上升。她站在里面,禁不住想,如今生活的本质是一种魔术。十八世纪的时候,我们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现在我被举上空中,听到来自美国的声音,看到有人飞上了天——但这一切都是怎么做到的,我连猜测都无从猜测起。我又相信魔术了。电梯顿了顿,停在了一楼。她看到各种琳琅满目、流光溢彩的商品在微风中摇曳,空气中还飘荡着种种独特而奇异的气味。电梯在每一层停下,电梯门打开时,都会现出一个新的小世界,带着这个世界所有的气味扑面而来。这让她想起伊丽莎白时代,泰晤士河流经沃平区的那个河段,满载珍宝和货物的船全都停在那里。它们的气味多么丰富,多么奇特啊!她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把手伸进装宝物的袋子,未经打磨的红宝石从她的指尖滑过时的触感。然后和苏琪——或是什么名字类似的姑娘——躺在一起,坎伯兰的灯笼从他们身上一闪而过!坎伯兰现在有幢房子在波特兰街,某天她去那里赴午宴时,还试着拿希恩路的救济院和那老头子开了个玩笑,他眨了眨眼作为回应。这时,电梯已升到顶层,她必须下来了——走进了天知道他们叫做什么“部”的地方。她站在那里,查询着手中的购物单,却哪里也找不到上面写的“浴盐”或“男孩靴子”。正当她一无所获,打算往楼下走的时候,却福至心灵,不由自主地念出了清单上的最后一样东西,而它碰巧是“双人床单”。

“双人床单,”她对柜台后面的男人说道,似乎是出于天意,那男人碰巧也是卖床单的。因为格里姆斯迪奇,不,格里姆斯迪奇已经死了;是巴瑟罗缪,不,巴瑟罗缪也死了,那么是路易斯——那天路易斯气鼓鼓地找到她,因为她在君王卧榻的床单底下发现了一个洞。许多君主都在这张床上睡过——伊丽莎白、詹姆斯、查理、乔治、维多利亚、爱德华——也难怪床单会磨出洞来了。但路易斯说她清楚这是谁干的。是康索特王子。

“讨厌的德国佬!”她说道(因为又发生过一场与德国人的战争)。

“双人床单,”奥兰多梦呓似地重复了一遍。一张铺着银色床罩的双人床,她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房间的格调有点粗俗——到处都是银色,但当年装修的时候,她恰好钟爱那种金属。趁那男人去取双人床单的空档,她掏出小镜子和粉扑,一边漫不经心地补妆,一边想,现在女人的举止可没那么优雅了,可不像当年她刚刚变成女人,躺在“痴情女郎”号甲板上时一样了。她轻轻往鼻子两边拍了几下粉,但从来不碰脸颊。实话讲,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但她看上去一点也没有老,还像少年时一样任性、忧郁、俊俏、青春(像一棵燃烧着无数蜡烛的圣诞树,萨沙说过),当时泰晤士河结冻了,他们在河上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