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六章(第12/21页)
危险使我们兴奋的神经更加激昂,使我们的心跳得更猛烈,彼此之间的爱也更炽热了。我们起先一共五个人109,就在这时我们又认识了帕谢克110。
对我们说来,瓦季姆身上有许多新东西。我们大家只有细小的差别,每人的发展过程是相似的,那就是除了莫斯科和乡村,什么也不知道,读的是相同的书,接受的是同样一些教师的教育,在家庭或大学宿舍中长大。瓦季姆出生在西伯利亚,他的父亲是流放到那里的,他从小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教育他的是他父亲,他在多子女的大家庭中长大,经常饥寒交迫,但是无拘无束,十分自由。西伯利亚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这是与我们的外省生活全然不同的;他绝不那么庸俗和浅薄,相反,具有较强的体魄和较成熟的毅力。与我们相比,瓦季姆像野生的树苗。他的勇敢属于另一类型,与我们的不一样,那是巨人式的,有些显得桀骜不驯;对苦难生活的贵族式蔑视,在他身上养成了一种特殊的自尊心;但他对别人完全能真诚相爱,也能不惜一切地献出自己。他无所畏惧,甚至有些冒失。单凭出生在西伯利亚,又是在流放者家庭中长大这一点,他就比我们高出一头,因为他不怕西伯利亚。
瓦季姆从父亲的血液中带来了对专制制度的刻骨仇恨111,与我们一见面,就把我们当作知心朋友。我们很快接近了。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在我们的圈子里,本来不存在客套和所谓适当的谨慎这类东西。
“凯切尔112这人你听到很多了,你想认识他吗?”瓦季姆对我说。
“当然想。”
“明天你来,晚上七点,但不要迟到,他会来找我。”
我去了,瓦季姆不在家。一个魁梧的男子正在等他,那张脸是富有表情的,眼镜后射出威严而善良的目光。我取了一本书,他也取了一本书。
“您……您是赫尔岑吧?”他说,一边打开了书。
“是的,您是凯切尔?”
谈话开始了,我们越谈越起劲……
“对不起,”凯切尔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请原谅,请用‘你’称呼我。”
“让我们都用你。”
从这个时刻(大概在1831年底)起,我们就成了不可分离的朋友,也是从这个时刻起,凯切尔的愤怒和慈爱,笑容和叫喊声,在我成长的各个阶段,在我一生的所有事件中,便一再出现了。
与瓦季姆的结识,给我们的“扎波罗热营地”113带来了新的因素。
我们像以前一样,大多在奥加辽夫家集会。他的父亲在乡下养病,长期住在奔萨省的田庄上。他独自住在家中底层,他的家在尼基塔门附近,离大学不远,大家特别喜欢到那里去。奥加辽夫有一种磁石似的吸引力,在一群萍水相逢的原子中,只要这些原子之间存在共同性,他就能成为它们结合的第一根磁针。他这样的人不论出现在哪里,总会不知不觉地成为机体的心脏。
他的房间明亮,舒适,糊着金黄条纹的朱红壁纸。屋里终日弥漫着雪茄的烟雾,热糖酒的香味,以及其他……我想说其他食物和饮料,但只得住口,因为除了干酪,几乎什么食物也没有。就是在这样一个极端大学生化的地方,我们通宵辩论,有时通宵喝酒。可现在除了它,又有一处地方越来越变得可爱了,我们在那里几乎是头一次懂得了家庭生活的意义。
我们谈话时,瓦季姆往往中途退席回家。他离开姊妹和母亲太久,便会感到寂寞。我们整个身心都沉醉在同学的友谊中,不理解他怎么会把自己的家看得比我们更重要。
他给我们介绍了他的家。这家中的一切都留下了沙皇降临过的痕迹,它昨天刚从西伯利亚归来,受尽了灾难和折磨,但仍保持着自己的尊严——这不是每一个受难者都能做到的,只有在不幸的遭遇面前经得起考验的人才会这样。
这家的父亲在保罗一世时期,由于政治上的告密被捕,起先关在施吕瑟尔堡,后来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永久居住。亚历山大赦回了几千名被疯狂的父亲放逐的人,却忘了帕谢克。他是另一个帕谢克的侄儿,那人因参与杀害彼得三世有功,后来在波兰各省当总督114。帕谢克有权索回已被别人侵占的一部分遗产,这些别人便设法把他留在西伯利亚。
关在施吕瑟尔堡时,帕谢克娶了当地警备部队一位军官的女儿。年轻的姑娘知道前途是黯淡的,但没有被流放吓住。起先他们在西伯利亚艰苦度日,变卖了所有的杂物,但是可怕的贫困还是不可抗拒地到来,家庭人口增多更使它加快了步伐。穷苦,劳累,缺少寒衣,有时还缺乏最低限度的食物,但他们终于熬过来了,养大了一大群小狮子。父亲传给他们坚强不屈的高傲性格,对自己的信心,把一生的苦难经历讲给他们听,以自己作榜样教育他们,而母亲靠自我牺牲和辛酸的眼泪哺育了他们。姊妹们的英勇坚定,不亚于弟兄们。我们可以大胆使用这句话:这是一个英雄的家庭。他们为彼此忍受的一切,他们为家庭所做的一切,都是难以置信的;他们始终高昂着头,没有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