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五章

家庭生活细节——俄国的18世纪人物——我家的一天——客人与常来的人1——佐年贝格——听差及其他人

我的家死气沉沉,一年年越来越无法忍受了。如果不是快进大学,不是新的友谊,不是醉心于政治,不是性格活跃,我不闷死,也得离家出走。

我的父亲心情舒畅的时候极少,他总是对一切不满。他天生绝顶聪明,观察力敏锐,又博闻强记,见多识广;作为一位“完美的”绅士,他本来可以成为非常可爱和有趣的人,但他偏不愿这样,以致日益陷入了孤僻、任性、与世隔绝的状态。

很难说,究竟是什么把忧郁和愤怒带进了他的血液。他一生不曾有过热情奔放的时期,不曾有过重大的不幸、错误和挫折。他那种恶意的嘲笑,那种充满在灵魂深处的恚恨,那种对人的猜疑和疏远,那种折磨着他的烦恼,根源在哪里,我始终想不明白。莫非他藏着从未向人透露过的某种回忆,进入了坟墓,或者这不过是18世纪和俄罗斯生活这两种截然对立的事物互相渗透的结果,而作为媒介的第三者又是好逸恶劳的地主习性,它也大大助长了那种违反常情的发展。

上世纪在西方,特别在法国,产生过一批杰出的人才,他们既带有摄政时期2的一切弱点,又具备斯巴达和罗马的全部力量。这些集福布拉斯3和雷古卢斯4于一身的人物,打开了革命的大门,首先冲了进去,争先恐后、你推我挤地奔向断头台的“窗洞”。在我们这个世纪,这种完整、刚强的性格已如凤毛麟角,相反,在上个世纪这种人却到处都是,甚至在不需要他们的地方也出现了他们,以致除了变成畸形怪物,他们没有其他出路。在俄国,受到这股强大的西方风气侵袭的人,没有成为叱咤风云的俊杰,却成了别开生面的怪人。在国内,他们是外国人,在国外,他们还是外国人。这些游手好闲的旁观者,对俄国说来已被西方的偏见所败坏,对西方说来又已被俄国习俗所腐蚀。他们成了一种无用的智力,终于在反常的生活、感官的享乐和极端的利己主义中葬送了一生。

在莫斯科,属于这类人的,首先是以智慧和财富著称的俄国大贵人和欧洲大阔佬,鞑靼公爵尼·包·尤苏波夫5。在他周围聚集了一大群白发的老风流和“自由思想家”,那一切马萨利斯基、桑季6和其他人。他们全都相当聪明而有学问,然而却无所事事,只能纵情声色,优游岁月,自我陶醉,认为一切罪孽不过是逢场作戏,并把口腹之欲夸张为精神需要,又把男女之情归结为官能之乐。

老怀疑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尤苏波夫是伏尔泰和博马舍、狄德罗和卡斯蒂7的朋友,他确实是富有艺术鉴赏力的。为了证实这一点,只要到阿尔罕格尔庄园走一趟,看看他收藏的美术品就行了——如果他的继承人还没有把它们胡乱变卖的话。他是在大理石雕像、画中的和活的美人中间,度过他八十年的豪华生涯的。在他市郊的府邸中,普希金与他谈过话,写过一首美妙的书翰诗献给他8;贡扎加9在那里作过画——尤苏波夫把自己的剧场献给了他。

根据我父亲所受的教育,他在近卫军服役的经历,他的生活和社会关系,他也属于这类人。但是无论他的性情还是他的健康,都不允许他把轻浮生活过到七十高龄,于是他只得转向相反的极端。他想为自己建立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在这里等待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因为他这种安排主要考虑的只是他自己。于是坚强的意志一变而为顽固的怪癖,无所事事的精力损害了性格,使它成了别人的负担。

他受教育的时候,欧洲文明在俄国还是个时髦的玩意儿,以致所谓受教育便是尽量摆脱俄国的一切。他终生写法文比写俄文熟练而准确。他名副其实没有读过一本俄文书,包括《圣经》在内。当然,其他文字的《圣经》,他也从不想读,关于福音书的内容,他只是零零星星听到一点梗概,从来不想作进一步的涉猎。不错,他敬重杰尔查文和克雷洛夫10,因为前者写过一首颂诗,纪念他的舅父梅谢尔斯基公爵的逝世;后者曾与他一起为尼·尼·巴赫梅捷夫11的决斗作过公证人。有一次我的父亲打算拜读卡拉姆津的《俄国通史》,因为他听说亚历山大皇上正在阅读此书,但结果仍半途而废,轻蔑地说:“老是谈那些伊谢斯拉维奇和奥尔戈维奇12,谁有兴趣管这类闲事呢?”

他直言不讳,公开鄙视人——所有的人。在任何场合,他都不想依靠别人;我不记得,他曾低声下气向别人恳求过什么,他自己也从不为别人做任何事。在与外人的交往中,他只要求一点:遵守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