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四章

尼克和麻雀山

“那么你就写吧,写我们的一生,也就是我的一生和你的一生,是怎样从这地点(麻雀山)发展起来的。”

——摘自1833年的信1

开始之前,我得先谈一下三年前的一件事。我们在卢日尼基沿着莫斯科河散步,对岸就是麻雀山。在河畔,我们碰到了我们认识的一个法国家庭教师,他光穿一件内衣,慌慌张张地在嚷嚷:“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但是我们的朋友还没来得及脱下内衣或者系好衬裤,一个乌拉尔哥萨克已从麻雀山上直奔而下,跳进水中不见了,一鿃眼,他挽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又浮出了水面,那人的脑袋和胳臂像晾在风中的衣服一样,晃晃荡荡的。哥萨克把他放在岸上,一边说:“还能醒过来,只要摇他几下就成了。”

周围的人凑了五十来个卢布,送给哥萨克。哥萨克没有做作,非常爽直地说:“为这种事拿钱是造孽,再说,这毫不费力,你们瞧,他不过像一只猫。”接着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是穷人,要我向人伸手我不干,若是给我,为什么不拿呢,我多谢各位啦。”说罢,用手帕裹好钱,又上山放马去了。我父亲问了他的姓名,第二天把这事写信告诉了埃森2。埃森提升他当了军士。几个月后,哥萨克带了个德国人到我家来玩。德国人麻脸,秃顶,身上洒了香水,头上戴着拳曲的淡黄假发。他就是那个落水的人,现在是为哥萨克来向我们道谢的。从那时起,这人常来我家。

卡尔·伊万诺维奇·佐年贝格本来在给两个纨袴子弟教德语,这时已快结束,不久转到了一个辛比尔斯克地主家执教,后来又受雇于我父亲的一位远亲3。佐年贝格负责管一个孩子的身体健康和德语发音,他称这个孩子为尼克。我喜欢尼克,他有一种亲切的、温柔的、耽于幻想的气质。他与我见过的其他孩子截然不同,然而我们还是成了难分难舍的朋友。他沉默寡言,喜欢思考;我生性好动,只是并不敢打搅他。

特维尔省的表姐回柯尔切瓦后不久,尼克的祖母死了。他从小没有母亲,现在家中乱作一团,佐年贝格由于无事可做,只得帮忙照应,装出不得空闲的样子,一早就把尼克送到我家,要他整天待在这儿。尼克又伤心又害怕;看来,他爱他的祖母。后来他在诗中曾这样回忆她:

此刻时已黄昏,

晚霞长映大地,

我想起我家的古老风俗:

每逢主日前夕,

神父总要带着助手光临,

他的举动彬彬有礼,

低垂着满头白发,

面对圣像诚心祈祷。

我的祖母年已苍老,

她手扶圈椅站立,

小声喃喃祝告,

手指不停地拨动念珠。

仆役们齐集门前,

静静聆听教士诵经,

他们稽首伏地祝祷,

请求上帝赐予长寿。

夕阳照在窗上,

室中灯火齐明,

…………

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

在屋内弥漫缭绕。

周围万籁俱寂,

但闻经声朗朗;

我的心中思潮起伏,

汇集成一个秘密的憧憬,

尽管这童年的梦想,

已在不知不觉中,

蒙上一层模糊的忧思,

我依然没有丧失希望。

《感怀》4

……坐了不多一会儿,我便提议读席勒的作品。我们的趣味之相近令我惊奇;他能背诵的比我多得多,而且都是我心爱的片段。于是我们合拢书本,促膝谈心,彼此寻求同情了。

从袖中暗藏短剑,“要从暴君手下解放城市”的墨罗斯5,从在吉斯纳特隘道上伏击总督的威廉·退尔6,联系到12月14日和尼古拉,这是容易的。这些思想和比较对尼克并不陌生,他也熟知普希金和雷列耶夫那些尚未发表的诗篇。我不时遇到的一些头脑空虚的孩子,他们与尼克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

那以前不久,我在普列斯尼池塘散步时,心头充满布肖的恐怖主义情绪,我向与我同年的一个孩子解释,处死路易十六是正义的。

“一切确实这样,”那位少年公爵说,“然而他是受命于天的君主啊!”

我怀着怜悯瞪了他一眼,失去了对他的兴趣,从此再也不想找他了。

我与尼克之间就不存在这样的隔阂。他的心是像我的一样跳动的,他也已离开保守主义的阴森海岸,我们只想齐心协力,把船撑得更远。几乎从头一天起,我们就下定决心,要全力拥戴皇储康斯坦丁了。

起先,我们很少长谈。卡尔·伊万诺维奇像秋天的苍蝇,老是钉住我们,妨碍了我们的谈话。他什么也不懂,却一切都要过问,妄加评议,然后给尼克整整衣领,催他回家,总之,非常讨厌。过了一个月,我们已经不能两天不见面,或者不通信了。我的狂热天性使我愈来愈倾倒在尼克面前,而他也悄悄地、深情地爱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