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三章

亚历山大一世之死和12月14日——精神觉醒——恐怖分子布肖——柯尔切瓦的表姐

一个冬天的早晨,参政官突然出乎意外地来了。他心事重重,迈着快步,径直走进父亲的书房,向我扬了扬手,表示不让我进屋,然后把门闩上了。

幸好我不必多费脑筋,猜测这是怎么回事,通往前室的门打开了一点,一张红通通的脸,给仆役制服大衣的狼皮领子遮没了一半,探出了门口,小声招呼我过去,这是参政官的听差,我赶紧跑到门口。

“您听见没有?”他问。

“听见什么?”

“皇上1在塔甘罗格驾崩了。”

这消息使我吃了一惊,我从没想到他会死。我是在对亚历山大的无限崇敬中长大的,因此立即怀着忧伤的心情,想起前不久在莫斯科见到他的情形。那时我在特维尔城门外面散步,正巧遇上了他。他安详地骑在马上,旁边有两三个将军。他们刚从霍登广场阅兵回来。他的面色和蔼可亲,脸圆圆的,线条柔和,表情显得疲惫而伤感。等他来到我们旁边时,我摘下帽子,举了起来。他微微含笑,向我点头致意。这与尼古拉2是多么不同啊!尼古拉始终像头发剪短、秃了两鬓、带胡髭的墨杜萨3。不论在街头,在宫内,在子女和大臣中间,或者传令兵和宫廷女官中间,尼古拉无时无刻不在试探,他的目光能不能产生响尾蛇的效果——使血管中的血停止流动。4如果说,亚历山大的亲切外表只是假面具,这种伪善总比赤裸裸的、公然表现的专制暴虐好一些吧?

……正当混乱的思想在我头脑中翻腾,店铺中竞相出售康斯坦丁皇帝5画像的时候,正当要求宣誓忠诚的通告发往各地,善良的人们忙于准备誓词的时候,传来了皇储放弃皇位的消息。紧接着,参政官的那个听差(他是政治新闻的大猎奇家,成天在参政官们的前室和各种衙门中转游,探听消息,尽管他并无午后换马的权利)又告诉我,彼得堡发生了叛乱,加列拉大街遭到了炮击。

第二天晚上,宪兵将军科马罗夫斯基伯爵来到我家,谈起了伊萨基耶夫广场上的方阵,近卫军骑兵的进攻和米洛拉多维奇伯爵之死。6

接着开始了大逮捕:“某某人被捕了”,“某某人被捉住了”,“某某人被从乡下押来了”;做父母的为孩子提心吊胆。乌云布满了天空。

亚历山大统治时期,政治迫害并不常见。确实,他为了几首诗流放过普希金,也流放过拉布津,因为后者担任艺术学院院务会议秘书时,提议把马车夫伊利亚·拜科夫选为院士7。但这种迫害不是一贯的。秘密警察还没有发展成专横暴虐的宪兵团,只是由德桑格伦8的办公厅管辖的机构,德桑格伦是个老伏尔泰主义者,幽默饶舌,爱说俏皮话,有点像茹依9。但到了尼古拉时期,德桑格伦本人已被当作自由思想者,落在警察的监视下了,尽管他还是原来的德桑格伦。单凭这一点,就足以清楚地衡量出两个皇朝的不同。

尼古拉登基前,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亚历山大统治时期,他无足轻重,没有地位。现在大家却竞相打听他的消息。然而可以提供材料的,只有近卫军军官;他们恨他,因为他冷酷无情,吹毛求疵,报复心重。在全城最早传播的一些小道消息中,有一件事足以证实近卫军的意见。据说在一次操练时,这位亲王竟然忘乎所以,想揪一位军官的衣领。这位军官回答他:“殿下,别忘了佩剑在我手中。”尼古拉退后一步,没有吭声,然而并未忘记报复。12月14日之后,他两次查问,这位军官有无牵连在内。幸好他毫无牵连。10

社会的论调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精神的急剧堕落可悲地证明,在俄国贵族中间,个人的尊严感已衰退到何等地步。除了妇女,没有一个人敢表示同情,为昨天还曾握手言欢、今天已被拘捕的亲友讲一句公正的话。相反,出现了疯狂的奴隶制保卫者,有些人是出于卑鄙的动机,另一些人则并无个人动机,但这更糟。

唯有妇女没有参与这场背叛亲人的丑剧……她们屹立在十字架旁边,面对血腥的绞刑架而毫无惧色——柳瑟尔·德穆兰11,这革命的奥菲利娅12,曾徘徊在刀斧手左右,等候着轮到自己;当狂热的青年阿利波13走上断头台时,向他伸出友谊和同情之手的是乔治·桑。

流放苦役犯的妻子们跟着丈夫远赴西伯利亚东部边陲,甘心丧失一切公民权利,放弃财产和社会地位,在严酷的气候中,在更为严酷的当地警察的迫害下,忍受终生的奴役。姊妹们无权随同前往,但她们从此远离宫廷,不少人还离开了俄国;她们心头几乎全都蕴藏着对受难者的不灭的爱。然而男子们没有这种感情,恐惧吞噬了他们的心灵,谁也不敢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