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三章(第4/11页)
一天上课中间,我问他:“为什么要处死路易十六?”
老头儿看了看我,垂下一条灰白色眉毛,扬起另一条,把眼镜像脸甲一般推到额上,掏出一方大蓝手帕,一边擦鼻子,一边郑重其事地说道:
“因为他背叛了祖国。”42
“如果您当时也是法官的话,您会在判决书上签字吗?”
“毫无疑问。”
这一堂课比任何虚拟法则更重要。对我说来已经够了:很清楚,处死国王是他罪有应得。
老布肖不喜欢我,把我看作没有头脑的顽皮孩子,因为我不好好做功课。他常说:“您成不了大器。”但他一旦发现我同情他的“弑君”思想,便变愤怒为和蔼,宽恕我的错误了;他向我讲述93年43的各种故事,以及在“淫乱者和骗子们”当道后44他如何离开了法国。下课时,他依然一本正经,没有笑容,但已能体谅地说:
“我确实认为您成不了大器,但是您的高尚情操将会挽救您。”
除了教师的鼓励和同情,不久又出现了另一种同情,它更加温暖,对我的影响更大。
我的大伯父有个外孙女,住在特维尔省一个小城45里。我从小认识她,但见面不多;每年圣诞节或谢肉节,她随她的姨母到莫斯科来一次。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成了好朋友。她比我大五岁,但身材矮小,生得年轻,看上去跟我年纪差不多。我喜欢她,特别因为她是第一个把我当大人看待的,例如,她从不因为我长高了,便动不动表示惊讶,也从不打听我在读什么书,用功不用功,是不是打算进军队,要进哪个团等等。她与我谈话,就像人们平常交谈一样,不过还保留着一点老气横秋的教训口吻,这是姑娘们在年轻一点的男孩面前喜欢扮演的姿态。
我们时常通信,1824年后更为频繁。但写信——这既得有笔,又得有纸,还得伏在沾满墨水污点、用削笔刀刻满图画的课桌上;我还是希望与她见面,谈谈我的新思想。因此当我听说,表姐46在2月(1826年)要到我家做客,住几个月时我的兴奋是可以想象的。我在课桌上画了一些数字,表示离她到达的天数,每过一天便抹掉一个数字,有时故意三四天不抹,以便一下子痛痛快快多抹掉一些。尽管这样,日子还是过得很慢,后来,指定的日期过去了,又定了新的日子,但好事多磨,新的日子也过去了。
一天傍晚,我与伊万·叶夫多基莫维奇坐在书房里,伊万·叶夫多基莫维奇像平时一样,教一句喝一口克瓦斯,正向我讲解“六音步诗”。他把格涅季奇47译的《伊利亚特》中的每一行诗,都用强烈的声调和手势砍成了几段。这时突然从院子传来一阵沙沙声,是橇板滑过冰雪的声音,可又不像城里的雪橇。系在车上的小铃铛还余音未绝,院子中已人声嘈杂……我脸色发亮了,再也无心听“珀琉斯之子阿喀琉斯”那被砍断的愤怒,一溜烟跑出书房,奔进门厅。特维尔省的表姐已在那儿,她裹在皮外套、披肩和围巾中间,戴着风帽,穿着毛茸茸的白皮靴,可能由于冷,也可能由于兴奋,脸红通通的,一见我,便扑过来跟我拥抱。
人们通常回忆到少年时期,回忆到那时的悲欢离合,总不免要流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他们与《聪明误》48中的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一样装模作样,似乎想说:“多么孩子气!”仿佛这以后他们已大有长进,感情变得丰富或灵敏了。孩子羞于提及两三年前的玩具,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想成为大人,他们长得很快,变得很快,他们从自己的短大衣和一页页翻过去的课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成年人似乎应该懂得,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头两三年,正是我们一生中最完满、最优美的部分,它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也几乎可说是最重要的;它在不知不觉中规定了我们的未来。
一个人不知停顿地、毫无顾虑地快步前进时,在他遇到沟壑,或者碰破头皮以前,总以为他的一生还在前面,他高傲地看待过去,也不能正确地评价现在。但是当经验摧残了春天的鲜花,吹凉了夏日的红霞,当他醒悟到生活实际上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尾声,这时,他对少年时期那光辉的、温暖的、美好的回忆,就会改变态度了。
大自然以自己永恒的狡计和简练的手法,把青春赋予人,又把发育成熟的人据为己有,将他安插到、编织到那张四分之三不取决于他本人的、社会和家庭关系的大网中,诚然,他会使自己的行为带上个人的色彩,但是他的绝大部分不是属于自己的,个性中的抒情因素削弱了,因此情感和乐趣也愈来愈贫乏,只有智慧和意志依然如故。
表姐的一生不是在玫瑰丛中度过的。她从小失去了母亲。父亲是不顾死活的赌徒,正如一切嗜赌如命的人一样,他十次赤贫,十次暴富,最终仍不免于破产了事。剩下的一点家私,他献给了养马场,把全部希望和爱好倾注在这上面。他的儿子在枪骑兵中当一名士官,这是表姐的唯一弟兄,一位非常善良的青年,但正在迅速走向毁灭:年方十九岁的他,已嗜赌成性,胜过乃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