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三章(第3/11页)

死刑引进了俄国刑法,起先这是非法的,后来才在法典中肯定了它的地位。

可怕的消息传来后隔了一天,克里姆林宫举行了祈祷大典26,庆祝死刑的执行。这以后,尼古拉的銮驾才浩浩荡荡开进莫斯科。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他,他骑在马上,旁边是一辆轿式马车,里面坐着皇太后和皇后。他很漂亮,但这种漂亮给人以阴森的感觉;没有一张脸会像他的脸那样无情地暴露一个人的性格,前额急速地向后伸展,下颔发达,补偿了顶骨的不足,这一切表现了坚强不屈的意志和贫乏的思想,以及麻木不仁的残忍。但主要是那双眼睛,它们没有一点温情,没有一点慈祥,那是一对冬天的眼睛。我不相信,他曾热恋过任何一个少女,像保罗之于洛普欣娜27,亚历山大之于一切女人(除了他的妻子)那样;他只是“对她们略施恩泽”,如此而已。

梵蒂冈有一个新辟的画廊,陈列着大量全身和半身雕像,以及一些小型塑像,听说都是在罗马及其近郊发掘出土,而由庇护七世28收藏的。罗马帝国衰亡的全部历史,都反映在这里的眉毛、额角和嘴唇上了。从奥古斯都的女儿29到帕贝娅30,这些贵妇人全被塑造成了娼妓,神态栩栩如生;娼妓的典型压倒一切,保存在那里。男性的典型出现了两种情况,一种可以说已超越自身的界限,正向安提诺乌斯31和赫耳玛佛洛狄忒32转化:肉体衰退,精神萎靡,荒淫无耻和沉湎酒色的生活败坏了面貌,有的像“情妇”赫利奥加巴卢斯33那样前额低陷,庸俗猥琐,有的像加尔巴34那样面颊松垂;后面这类人如今在那不勒斯王35身上得到了惟妙惟肖的反映。另一种是军阀头子的典型,在这种人身上,作为普通公民、作为人的一切,都已泯灭无遗,剩下的只是一种欲望——权力欲;他们思想狭隘,心肠冷酷,这是皈依权力的僧侣,在他们脸上显示出力量和残忍的意志。那种近卫军和三军统帅的皇上,靠军人拥立成为帝国守卫者的人,就是这样。正是在这些人中间,我发现了不少相貌,可以使我想起还没留唇髭的尼古拉。我明白,这种阴森、严峻的守卫者,对于正在疯狂中死去的事物是必要的,但是对于正在兴起的新事物,他们有什么必要呢?

尽管我日日夜夜沉浸在政治理想中,我的认识还是非常肤浅的。它们往往自相矛盾,以致我确实认为,彼得堡的骚乱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皇储扶上皇位,同时限制他的权力。正因为这样,我对这个怪人崇拜了整整一年。那时他比尼古拉得人心,原因何在,我不知道。他没有为人民做过一件好事,他对士兵只做过坏事,可是人民和士兵爱戴他。我记得很清楚,在加冕典礼上,他走在苍白的尼古拉旁边,蹙紧了淡黄色的浓密眉毛,穿一身黄领子的立陶宛近卫军制服,伛偻着背,肩膀耸到了耳边。他以主婚人的身份,为尼古拉与俄罗斯的结合祝福之后,便去继续蹂躏华沙了36。直到1830年11月29日37,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我的主人公其貌不扬,这样的典型在梵蒂冈也不易找到,要是我没有见过撒丁国王38,我会把这称作加特契纳39型。

不言而喻,如今孤独对我说来比以前更难忍受了。我总想找人谈谈我的思想和憧憬,听听别人的意见,得到别人的赞许。我认为我是一个“阴谋作乱分子”,并为此感到自豪,我不能缄默不语,也不能不加选择地与任何人谈论这些事。

我的第一个选择落在俄文教师身上。

伊·叶·普罗托波波夫充满着那种高尚而不明确的自由主义思想,这种思想往往随着第一丝白发,随着自己的成家立业而逐渐消逝,然而它终究能提高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伊万·叶夫多基莫维奇听了我的话很感动,临走时抱着我说:“但愿这些感情能在您身上发芽生根。”他的同情使我非常兴奋。这以后他时常带一些磨得破破烂烂的小本子给我,本子上用小字抄录着普希金的《自由颂》《短剑》和雷列耶夫40的《沉思》等诗。我偷偷把它们抄了下来……(而现在我把它们公开付印了!)41

可想而知,我的阅读范围也改变了。政治占了首位,这主要是法国革命史;以前我只是从普罗沃太太的谈话中了解了它的一些情况。在地下室的藏书中,我找到了一部关于90年代的历史,这是一个保王党人写的。它的偏见如此显著,连我这个十四岁的孩子也难以相信。我偶然听老布肖讲过,法国革命时期他在巴黎,我非常想向他问个究竟。但布肖是严峻阴沉的人,鼻子很大,戴副眼镜,从来不跟我讲一句多余的话,只谈动词变位,举些例子让我听写,骂我几句,然后拄着粗大多节的拐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