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九章

逮捕——见证人——普列契斯钦区的警察所办公室——家长制法庭

……“明天见,”我反复嘀咕着,睡熟了……心里非常轻松舒适。

深夜一点多钟,我父亲的听差喊醒了我;他没穿外衣,神色慌张。

“有一个军官要找您。”

“什么军官?”

“我不认识。”

“哦,我知道了。”我对他说,披上了罩衫。

大厅门口站着一个人,裹在军用大衣里;窗上映出白白的帽缨,后面还有几张脸——我认出了哥萨克军帽。

这是警察分局局长米勒。

他拿着总督的命令对我说,根据这命令,他要检查一下我的文件。蜡烛送来了。局长拿了我的钥匙;一个警官带一名中尉,动手翻我的书和衣服。局长查看我的信件,他觉得一切都可疑,随即把它们统统放在一旁,蓦地转身对我说道:

“现在请您穿好衣服,您得跟我一起走。”

“去哪里?”

“去普列契斯钦的警察所。”局长若无其事地回答。

“然后呢?”

“以后的事,总督的命令中没有讲。”

我开始穿衣服。

这时间,惊慌的仆人叫醒了我的母亲;她从卧室奔向我的房间,但在客厅与大厅之间的门口被一个哥萨克拦住了。她大叫一声,我打了个寒战,朝那儿跑去。警察局长丢下信件,跟进大厅,向我母亲表示了歉意,放她进屋,一边大骂那个无辜受责的哥萨克,然后回来继续看信件。

父亲跟着来了。他脸色苍白,但仍竭力扮演他那种冷漠恬淡的角色。气氛是沉闷的。母亲坐在墙角边啼泣。老人在与局长交谈,净讲些无关紧要的话,但他的声音发抖。我怕我不能支持太久,又不愿流泪,让警察们看了得意。

我扯了一下局长的衣袖。

“我们走吧!”

“走吧。”他高兴地说。

我父亲走出房间,过一会儿又回来了。他拿着一枚小小的神像替我挂在脖子上,说他父亲临终前曾用这神像祝福过他。我很感动,这个宗教性礼物向我表明,老人心头的惶恐和震惊达到了什么程度。我双膝跪下,让他挂神像。他扶起我,拥抱并祝福了我。

神像是珐琅的,刻着盛在盘子上的先知约翰1被砍下的头颅。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警戒、劝告,还是预言?我不知道,但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的母亲几乎昏厥。

所有的仆人都含着眼泪送我下楼,争先恐后吻我的手——我像活着参加自己的出殡。警察局长皱皱眉头,催我快走。

出了大门,他命令全队集合;我看到他一共带来四个哥萨克,两个警官和两名警察。

“让我回家吧。”一个满面胡髭、坐在门口的人向警察局长恳求。

“去吧。”米勒说。

“这是什么人?”我坐上马车时问。

“见证人;您知道,没有见证人,警察是不准走进居民家中的。”

“因此你们把他留在大门外面?”

“这不过是例行手续!其实何必多此一举,不让人睡觉。”米勒说。

两个哥萨克骑了马护送我们。

警察所内没有专门关押我的屋子。局长命令,让我天亮以前睡在办公室中。他亲自把我带到那里,自己朝安乐椅上一坐,一边困得直打哈欠,一边叨咕:“这鬼差使,从三点钟起就到处跑,又跟您磨到了天亮——现在恐怕已经三四点钟了吧,可明天九点还得向上头汇报。”他坐了一会儿,说声“再见”,便走了。军士锁上门,对我说,如果有事,可以在门上敲几下。

我打开窗户——东方已经发白,晨风微微吹拂;我向军士要了一大杯水,喝得光光的。我一点也不想睡。再说,也没有地方可躺,除了两把皮椅和一张安乐椅,办公室里只有一只堆满公文的大桌子,墙旮旯的小桌子上堆的案卷更多。幽暗的长明灯不能照亮房间,只在天花板上映出一个摆动的光圈,随着曙光的到来,光圈正逐渐暗淡。

我坐在所长的位子上,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翻阅,这是加加林公爵家一个仆人的埋葬证和检验书,证明根据一切科学鉴定,该人确系因病死亡。我又拿起另一份,那是警察条例;我匆匆浏览一遍,发现其中有一条这么写:“一切被捕者在被捕后三日内,均有权获知被捕原因,否则应即释放。”我记住了这条条文。

过了个把钟头,我看到我们的管家从窗外走过,他是来给我送枕头、被子和大衣的。他大概在向军士说情,要求让他进屋见我。这是个白发老人,我小时候曾给他的两三个孩子祝福过。军士粗声粗气吆喝着,把他赶走;我家一个车夫站在旁边。我从窗口叫他们。军士慌了,命令他们快走。老头儿向我弯腰鞠躬,流下了眼泪。车夫把马抽了一鞭,摘下帽子,揉揉眼睛,马车便驶走了,我不觉泪如泉涌,心潮澎湃。这是我被囚禁后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