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九章(第2/2页)
到了早晨,办公室开始来人了。起先是一个文书,醉醺醺的,昨夜的酒还没醒,这是个火红头发的痨病鬼,满面粉刺,脸上一副酒色过度的神气。他穿的那件土灰色燕尾服怪模怪样的,脏得起了油光。接着又进来一个穿警士大衣的家伙,举止非常粗野,一进屋就问我:
“怎么,是在戏园子里给抓住的?”
“我是在家中被捕的。”
“是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亲自捉的?”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是谁?”
“米勒上校。”
“对,是他。”
“我明白了。”他向红头发的文书眨眨眼睛,后者没有任何反应。老兵痞不再往下讲了,他看见我不是因为喝酒闹事被捕的,便不再发生兴趣,也可能是怕跟一个危险的犯人搭讪。
过不多久,各种办事员陆续到了。这些人神色昏昏沉沉,还没睡醒似的。最后,人们争争吵吵来告状了。
一个妓院老板娘告酒店老板,说他在他店里当众辱骂她,那些话下流极了,她作为一个妇女,简直不便当着老爷们的面讲出口。酒店老板发誓,他从没讲过这一类话。老板娘发誓,他骂了不只一次,而且声音很响,还说他挥手想打她,要不是她躲得快,她的脸准会让他砸烂。掌柜说,首先,她欠了账不还,其次,在他开的店里侮辱他,还扬言要纠集她的相好来跟他拼命。
老鸨子生得高大,邋遢,眼皮浮肿,用刺耳的尖嗓门大叫大闹,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掌柜的话不多,主要靠表情和动作。
贤明的警官不问情由,把两个人都臭骂了一顿。
“狗吃得太饱了就乱嚎!”他说。“你们这些混蛋,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们一放松,你们就乱来。你这老婆子,你瞧,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吵架就要找长官,吵得长官不得安生,这哪成。再说,你是个什么东西?这不是头一回啦,叫我说什么好呢,不想想你干的什么营生。”
酒店老板晃晃脑袋,耸耸肩膀,表示非常满意。警官马上回过头来攻击他:
“你这狗,从柜台里乱嚷什么,想去西伯利亚吗?说话这么下流,还想动手打人——要吃皮鞭不成?”
对于我,这场面相当新鲜有趣,它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俄国宗法制法庭审判实况。
老鸨子和警官一直吵到所长进屋为止。所长一到,不分青红皂白,也不问谁是谁非,便大骂一通,声音更加粗野:
“滚出去,统统给我滚蛋;难道这里是澡堂,还是酒店?”
赶走了“混蛋”之后,他教训警官了:
“让这些家伙在这里大吵大闹,成何体统?我跟您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忘记您是警官,哪能由着他们胡闹,弄得乌烟瘴气。您对这些骗子太客气了。这个人是谁?”他看到我,便问。
“犯人,”警官回答,“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送来的,这儿有公文。”
所长匆匆看了一下公文,打量着我,发现我也一眼不眨注视着他,他很不满,但知道他一开口就会遭到我的反击,因此只是说了一声:
“对不起。”
妓院老板娘与酒店老板的案子并未了结,她又来了,提出要对方起誓,神父来了,似乎两人都起了誓,但结果究竟如何,我没看到。我给带到了总局,不知为什么,谁也没问我一句话,我又给送回了警察所。那里已给我准备了一间房子,就在瞭望塔下面。军士对我说,如果我想吃什么,得派人去买,因为公家的伙食费还没有批下来,这至少要过两天,而且只有三四戈比银币,因此有身份的犯人宁可放弃这个权利。
墙边放着一张肮脏的长沙发,时间已过中午,我觉得非常困倦,倒在沙发上死一般的睡熟了。等我一觉醒来,心头已经平静,不再发愁了。最近我一直为得不到奥加辽夫的消息而痛苦,现在轮到了我,危险已不再显得遥远,它来到了我身边,乌云就在我的头顶了。这第一次迫害必然成为我们的按手礼2。
1 《圣经》中的人物,曾为耶稣行洗礼,因而又称施洗约翰。后来犹太王希律应女儿莎乐美的请求,砍下了约翰的头,盛在盘子里,送给莎乐美。见《新约全书·马可福音》第六章。
2 天主教和东正教的“圣事”之一,由主教把手按在教徒头上行“坚信礼”,认为可使“圣灵”降于其身,因而坚定其信念,振奋其虔诚精神。这里是指更坚定了赫尔岑的革命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