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十九章(第3/3页)
亲戚朋友来得少了,公馆荒凉了,她为此闷闷不乐,但又无可奈何。
整个家中只剩了一人,她为自己无用的生活感到害怕,毫不怜惜地丢开一切——一切足以在物质上或精神上破坏平衡,引起不安和忧伤的东西。她怕过去,怕回忆,因此摒弃一切与女儿们有关的物品,甚至她们的肖像。公爵小姐死后也是这样,鹦鹉和猴子给送进仆役屋中,然后赶走了。猴子进了参政官的家,在马车夫的房间中终老天年,给劣等的涅任烟草熏得喘不出气,供车夫们取乐。
自我保存的利己主义,使一颗苍老的心彻底硬化了。她的小女儿病重垂危的时候,有人劝这位母亲回家,她真的回去了,但一到家就吩咐准备各种酒精和白菜叶子(她用它们包扎脑袋),使可怕的消息到来时,一切有备无患。她没有与丈夫的遗体告别,也没有与女儿的遗体告别,他们死时,她都不在场,也没参加他们的葬礼。后来,她的亲弟弟参政官死的时候,侄儿刚提起这事,她就猜到了,马上要求他不必讲这不幸的消息和临终的细节。对自己的心——一颗这么随和的心,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这就难怪可以活到八九十岁高龄3,依然身体健康,胃口很好了。
然而,应该为公爵夫人说句公道话,这种逃避一切悲惨事物的病态表现,在上世纪娇生惯养的贵族中间,是屡见不鲜的。著名的考尼茨4到了晚年,严禁当他的面讲到死和天花——他非常怕天花。在约瑟夫二世死后,他的秘书不知道怎么向他报告,只得说:“现在是列奥波德皇上在位了。”考尼茨立刻明白了,变得脸色煞白,坐进了安乐椅,没有再问什么。他的园丁讲话时不敢用“接种”两字,免得他联想到牛痘。他儿子的死,他是最后从西班牙大使那里偶然听到的。鸵鸟把头藏在翼下逃避危险,却遭到人们的嘲笑!
为了保持绝对的平静,公爵夫人特别设置了一队卫士,选拔了经验丰富的人当队长。
除了公爵小姐留下的那些云游四方的老婆子,公爵夫人身边还经常住着一位“女伴”。担任这尊贵职务的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红脸颊女人,兹韦尼哥罗德一位官员的未亡人。她为自己的“高贵门第”和先夫的八等文官头衔,睥睨一切,盛气凌人,专爱寻衅闹事。在1812年的卫国战争中,她的兹韦尼哥罗德乳牛不幸夭折,她为此一直不能宽恕拿破仑。我记得,亚历山大一世死后,她心事重重,不知道按官级她应该戴多宽的丧章。
公爵小姐在世时,这女人的作用微不足道。但是后来凭着善于钻营的本领,迎合了公爵夫人的怪癖和无中生有的烦恼,她不久就取得了公爵夫人在姨母身边占有的那种地位。
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戴着按官级缝制的丧章,像皮球一样在屋里从早滚到晚,吵吵闹闹,不给人安静,埋怨大家,监视使女,打小厮,扯他们的耳朵,算账,跑厨房和马厩,赶苍蝇,揉腿,强迫服药。家人们再没有机会接近女主人,这是阿拉克切耶夫,比龙,一句话,总理大臣。公爵夫人是古板的,虽然头脑陈旧,终究受过教育,兹韦尼哥罗德寡妇那种刺耳的喊叫声,那种卖菜老太婆的作风,开头常常惹得她很讨厌,但日子一长她就惯了,对她的信任反而与日俱增,她还高兴地看到,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把本来就不很大的家庭开支又缩减了许多。公爵夫人省下钱来打算给谁,这很难说,除了几个弟弟,她没有一个亲人,可是这些弟弟都比她富裕一倍。
尽管这样,自从丈夫和女儿们死后,公爵夫人的生活事实上是寂寞的。有一个法国老妇人,当过她女儿的家庭教师,偶尔来看看她,住上一两个星期,此外就是她的外甥女5有时从柯尔切瓦来探望她,这也使她很高兴,但这一切都一闪而过,偶尔有之,不能填补她和女伴面对面枯坐的寂寞生涯。
这样,在公爵小姐死前不久,一件工作,一个玩具,一种娱乐,很自然地进入了她的生活,成了她的消遣。
1 赫尔岑的父亲的名字(伊万)和参政官的名字(列夫)的爱称。
2 梅谢尔斯卡娅公爵小姐死于1827年,实际上活了八十九岁。
3 霍万斯卡娅公爵夫人死于1847年,活了九十二岁。
4 考尼茨(1711—1794),奥地利外交家,国务大臣,在奥地利国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时期发挥过重要作用。
5 即“柯尔切瓦的表姐”,她实际上是赫尔岑的外甥女,不是公爵夫人的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