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四章(第3/4页)
这使我想起聪明而可怜的《浮士德》的译者热拉尔·德·奈瓦尔7,他在去年自杀了。自杀前五六天他不在家中,后来发现他是在城门附近最肮脏的小酒店,如保罗·尼凯酒家那种地方游荡。他在那里结识了不少流氓小偷,请他们喝酒,与他们赌钱,有时还在他们中间过夜。他以前的朋友规劝他,羞辱他。奈瓦尔温和地为自己辩护,有一次对他们说:“听着,我的朋友们,你们的成见太深了;我告诉你们,这些人根本不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差。”大家怀疑他疯了;他自杀后,我想,这种怀疑就变成证据了!
不可避免的日子快到了,惶惶不安的心情也日益显著。我卑躬屈节地望着大夫,望着接生婆那神秘的脸。无论娜塔莎和我,还是我们的年轻使女,都毫无经验;幸好父亲从莫斯科请了一个老妇人来帮忙,她聪明,实际,办事能干,名叫普拉斯科维亚·安德烈耶夫娜。她看到我们束手无策,就独断独行处理一切,我像黑奴一样唯命是从。
一天夜间,我感到有只手推我,我睁开了眼睛。普拉斯科维亚·安德烈耶夫娜戴着睡帽,穿着短上衣,拿了一支蜡烛站在我面前。她吩咐我派人请医生和接生婆。我愣住了,仿佛这消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恨不得吸一筒鸦片,翻一个身,马上睡熟,躲过这危险……但是没有法子,我用颤抖的手穿上衣服,跑去叫醒马特维。
我在卧室和前室之间来回跑了十多次,想听听远处有没有马车驶来,但周围静悄悄的,晨风在花园中簌簌吹拂,这是暖和的六月天气。鸟开始鸣叫了,鲜艳的朝霞微微染红了树叶,我重又匆匆走回卧室,用各种愚蠢的问题打扰善良的普拉斯科维亚·安德烈耶夫娜,神经质地握住娜塔莎的手,不知怎么办,全身哆嗦,发热……啊,听,车声辚辚,正在驶过雷别杰河上的桥……谢天谢地,终于到了!
早上十一点钟,新生儿响亮的哭声传进了我的耳朵,好像有一道强烈的电流击中了我,我骤然一跳。“是个男孩!”普拉斯科维亚·安德烈耶夫娜一边向我喊,一边走向洗衣槽。我想从枕上抱起孩子,但不能,我的手发抖,危险的想法(它往往刚才开始)本来压在我的胸口,现在一下子消失了,狂欢控制了心房,那儿仿佛有千百口钟在鸣响,向我报告这喜事的降临!娜塔莎对我微笑,对婴儿微笑,含着眼泪微笑。只有起伏不定的痉挛性呼吸,衰弱无力的眼神,死一般苍白的脸色,令人想起不久前经历的痛苦和挣扎。
后来我再也忍不住,走出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倒在沙发上;我没一点力气,躺了半个小时,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什么感觉,只是仿佛既痛苦又幸福。
这疲惫而又兴奋的脸,这与死亡一起在产妇年轻的额边飞翔的欢乐,后来我在罗马科尔西尼画廊8中凡·戴克9的《圣母像》上看到过。孩子刚生下,抱给母亲,母亲精疲力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显得软弱而困倦,她微微含笑,用充满无限的爱的、无力的目光注视着孩子。
应该承认,分娩的少女完全不符合基督教的独身精神。她必然使生命、爱和温情闯进永恒的丧礼、最后的审判和教会神正论的其他一切恐怖事物中。
正由于这样,新教独独把圣母排除在神灵的庙堂门外,排除在神学制造所外面。她确实有损基督教的尊严,无法摆脱世俗的性质,把温暖带进了冰冷的教堂,因为不论怎么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用自然的分娩对不自然的怀胎作了报复,强使教士从诅咒一切肉体的嘴中发出对肚子的赞美。
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用画笔表明,他们懂得这一切。
在西斯廷礼拜堂的《最后的审判》上,在这阴森的巴托罗缪之夜10中,我们看到神之子走来主持审判;他已经举起了手……他一声令下,刑罚和折磨就会开始,可怕的号音就会发出,普天之下就会陷入浩劫;但是作为母亲的妇人在哆嗦,为一切生灵哀痛,惶恐地紧靠着他,要替罪孽的人们向他祈求;看到她,他也许会大发慈悲,忘记自己那句冷酷的话:“妇人,我与你有什么相干?”11因而停止发出信号。
西斯廷的《圣母像》12——这是分娩后的迷娘13;从未经历过的命运使她害怕,惊慌万状……
可怜的孩子,我把你怎么办呢?14
她内心的平静被破坏了。大家让她相信,她的儿子是神的儿子,她是神的母亲;她脸上露出神经质的亢奋情绪,眼中带着朦胧的先知的光芒,她仿佛在说:“把他取走吧,他不是我的。”但同时她又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似乎只要可能,她要带着他远走高飞,不是把他当作救世主,而是把他当作普通人一样抚养,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喂奶。这一切都因为她是母亲,是女人,根本不是伊西达15、瑞亚16和其他女神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