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1844年的一个插曲

在我们的第二次乡村生活中,发生了一件非常别致的事,把它略而不提未免太可惜了,虽然我和纳塔利娅与它的关系都不大。这故事不妨称之为“阿尔曼斯与巴济尔1(温文尔雅的哲学家,彬彬有礼的基督徒,乔治·桑的雅克2,后来变成了定命论者雅克3)的爱情史”。

它是在法国式的假面舞会上开始的。

这是1843年冬,我到了舞会上。人很多,我记得有四五千人,但几乎没有一个认识的。巴济尔跟一个假面女郎正跳得起劲,他顾不到我。只见他摇头摆脑,眯缝着眼睛,像嗜酒的人尝到了美酒,打猎的人发现了一只漂亮的田鹬。

舞会在贵族俱乐部的大厅举行。我到那儿坐了一会儿,看那些俄国贵族穿了各种小丑衣服,拼命模仿巴黎的生意人,跳疯狂的康康舞……后来我上楼吃夜宵。巴济尔在那儿找到了我。他的神色很不正常,仿佛初恋的热情正在他心中燃烧,这显得很不相称,因为他那时已快四十岁,头发已开始从高耸的前额上脱落了。他颠三倒四地讲给我听,有一个法国“迷娘,像克蕾尔欣一样单纯4,又像轻佻活泼的巴黎姑娘一样妩媚动人……”

起先我想,这不过是那种只有一章长的爱情故事,它的第一页便是成功,但最后一页不是目录5,却是账单。但后来我终于相信,它并非如此。

巴济尔与自己的巴黎姑娘又见过两三次,他采取了迂回战术,没有立即发动进攻。我经他介绍,认识了她。阿尔曼斯确实是活泼可爱的巴黎孩子,完全像这个城市。从谈吐到举止,以及某种独立精神和勇气——她的一切都显出这个大都会中正直的平民的特色。而且她是工人,不是小市民。这种人我们中间还从未有过。她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快活,自由,调皮,但在这一切中没有丧失自我保卫的本能,对危险和荣誉的敏锐感觉。这些女孩子往往从十岁起就得与贫穷和诱惑搏斗,得不到保护,但在巴黎这个大陷阱和各种罗网的包围中,她们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保持独立的人格。她们可能会轻易献出自己,但不会轻易上当,落进别人的手掌。她们中间有的人也许会出卖灵魂,但这些人决不会走进女工的行列,因为她们已经不必出卖劳力,可以过放荡的生活,醉生梦死,然后消失在另一种生活的漩涡中——有时是永远消失,有时是为了在五六年后坐了自己的马车走进跑马场,或者戴上满身的珠宝坐在歌剧院的头等包厢中。

巴济尔陷入了情网。这个音乐中的理论家,美术中的哲学家,是莫斯科超黑格尔派最全面的代表之一。他一辈子翱翔于美的天空,哲学和评论的世界。他对待生活像勒瑟尔6对待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把一切都提高到哲学的意义上,使一切活的变成了死的,一切新鲜的变成了陈腐的,总之,不给纯粹的心灵活动留下一点余地。不过这样的观点那时在整个小组中几乎是普遍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有的人靠天才,也有的人靠活跃的天性摆脱了它,但总的说来,它的影响还存在了很久——有的人表现为一些习惯用语,另一些人则保留着它的实质。40年代初,巴枯宁在柏林对屠格涅夫说:“走,让我们到真实生活的漩涡中去,投身在它的波浪中。”他们去找瓦恩哈根·冯·恩泽7,要这位情场老手作向导,带他们到花花世界走一遭,最好给他们介绍一位红女伶。可想而知,这样胸有成竹,不仅谈不到在“折磨心灵”的爱情中遨游,连任何行动也不可能。德国人也不懂得行动,然而他们并不想行动,他们宁可心如死水。我们的性格却相反,我们受不了这种斋戒生活——安享理论之乐,只得破戒,跳进红尘,结果不是发生危险,而是弄得啼笑皆非。

就这样,堕入情网的四十岁的哲学家,眯起眼睛,开始集中全力,对“爱的魔力”作哲理探讨了:为什么它会使赫拉克勒斯和软弱的少年同样拜倒在欧姆珐勒的脚下8?他开始向自己和别人阐明家庭的道德观念,婚姻的基础。在黑格尔看来(黑格尔的《法哲学》中论道德一章),这是无可非议的。但偶然性和“假象”的虚幻世界,尚未从传统观念中获得解放的精神世界,却不是这么容易说服。巴济尔的父亲彼得·科诺内奇是个老吝啬鬼,财主,他自己接连娶了三个女人,每人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但听说他的儿子,而且是长子,想娶一个天主教徒,这女人既贫穷,又是法国人,还来自铁匠桥,他就坚决不予同意。没有父亲的祝福,以怀疑主义作标榜的巴济尔也许还能应付,问题是老头儿不仅把他的祝福与天上的幸福联结在一起,还把它与地上的幸福连在一起,就是说要剥夺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