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英国(1852—1864) 波兰的流亡者(第8/11页)

“站在这里,我尽管有不幸的肺部,我的生命可以延长一倍。”

我握住他的双手。

“沃尔采尔,”我对他说,“住在我家中吧,我可以分一间屋子给您,谁也不会来打扰您,您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您想单独用早饭,单独用午饭都成;您可以安心休息一两个月……不致受到不断的干扰,以便让精神得到恢复,我是作为朋友,作为您的兄弟劝您的!”

“谢谢您,我全心全意感激您;我愿意马上接受您的劝告,但是在目前的状况下这简直不可能……一方面是战争,另一方面,我们的人会以为我抛弃了他们。不,每个人都必须背着自己的十字架走到最后一天。”

“好啦,至少目前安静地睡吧。”我对他说,勉强笑了笑。已经没有法子救他了!

……战争临近尾声,尼古拉死了,新的俄罗斯开始了,我们终于活着见到了《巴黎和约》,见到《北极星》和我们在伦敦出版的一切全部售罄。我们开始发行《警钟》,它也受到了欢迎……我与沃尔采尔很少见面,他为我们的成功高兴,尽管内心感到压抑,痛苦,像一个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望着别人的孩子在成长……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这正是沃尔采尔所说的“现在或者永不”,可是他闭上了眼睛……

他临终前三天,切尔涅茨基派人来叫我。沃尔采尔要见我——他已奄奄一息,等待着死亡。我到达时他躺在沙发上,神志不清,接近昏迷状态,脸色蜡黄的,没一丝血色……面颊完全塌陷了,这种情形在他弥留时期曾经几次反复,他已习惯了死。过了一刻钟,沃尔采尔清醒了,声音虚弱,他认出了我,支起身子,半躺在沙发上。

“您看过报纸了?”他问我。

“看过了。”

“您告诉我,纳沙泰尔问题怎么样了40。我什么也不能读。”

我讲给他听,他全都听清了,也全都理解。

“啊,多么想睡哟,现在请您离开我,您在这儿我不能睡,可是睡眠能使我轻松一些。”

第二天他好了一些。他想对我讲什么……两次开了个头,又停止了……直到单独与我在一起时,这个弥留的人才把我叫到身边,用无力的手握住我的手,说道:

“您是完全正确的……您不知道您多么正确……这一直压在我心头,我必须告诉您。”

“不必再谈这些了。”

“走您自己的路吧。”他抬起头,那对垂死的、但是明亮的、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我。他不能再说其余的话。我吻了他的嘴唇——这做得很对,以后我们就永别了。晚上他起床走到另一间屋里,与老板娘一起喝了一点掺温水的杜松子酒,这是一个单纯的、好心的女人,把沃尔采尔当作神一般尊敬,认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喝完酒,他又回卧室睡了。第二天早上,扎皮茨基和老板娘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请他们生了火,让他再睡一会儿。火生着了,沃尔采尔却没有醒来。

我去时,他已死了。他那消瘦不堪的脸和身体用一块白被单覆盖着,我望着他,与他告别后,便去找雕刻师的助手,要为他拓一个石膏面型。

我与他的最后会见,他经历的巨大痛苦,我已在别处讲过了。41现在我只想再给它增加可怕的一笔。

沃尔采尔从不谈起自己的家庭。有一次他为我找一封信,在桌上翻了半天,又打开抽屉。那儿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年轻人,留着军官的小胡子。

“这也是波兰的爱国者吧?”我说,主要是开玩笑,而不是询问。

“这……”沃尔采尔赶紧从我手中取下了照片,望着旁边说道,“这……这是我的儿子。”

后来我知道,他是华沙的俄国官员。

他的女儿嫁给一个伯爵,过得相当阔绰,但不认识自己的父亲。

临终前两天,他向马志尼口授自己的遗嘱——对波兰的遗言,向它致敬,向朋友们问候……

“现在都做完了。”垂死者说。马志尼没有放下笔。

“您再想想,”他说,“现在您是不是希望……”

沃尔采尔没有开口。

“您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什么人说?”

沃尔采尔明白了,脸上布满一层阴影,他答道:

我对他们没什么说的。”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比这句简单的话更可怕、更严厉的诅咒。

随着沃尔采尔的去世,伦敦波兰流亡者中的民主派变得无足轻重了。它是靠他的正直和威望维持的。一般说来,急进派分裂之后几乎总会互相仇视。一年一度的大会分崩离析,人数少得可怜,已无人注意……它只是例行公事式的先人祭42,追思老的和新的亡灵,正如一切安灵弥撒一样,无非是祝祷死者的复活和来世的永生——祝祷波拿巴的再度来临43和“波兰共和国”的新生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