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死十三灾中(第6/12页)

窦占龙虽然长了一对无宝不识的夜猫子眼,可顶多是眼观六路,后脑勺上没长眼,而且逃出狐狸坟之后,他的三魂七魄不全,又被埋在身上的鳖宝搅得心神不宁,以为暗中捣乱的只是黑九娘,竟未察觉到还有个碎嘴子的老狐狸一直跟着自己。此刻听老黑十说了一遍来龙去脉,方知其中的前因后果,怪不得寻不着落宝金钱,合着也让狐狸吞了!他叼着烟袋锅子沉吟半晌,抬头问老黑十:“你说的那桩买卖又是什么?”

老黑十坦言相告,黑七爷、黑老八、黑九娘死后,轮到它看守狐狸坟了。扪心自问,自己这两下子,无论如何比不了前头那几位,如何敢找窦占龙寻仇?再说了,仇不过三代、灭不能满门,何必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呢?当年老祖爷要留胡臭嘴子一条活命,没说整死这个妖狐,它们跑腿儿当差的只能抓不能杀,但是这么个牙酸嘴臭的玩意儿,到处偷鸡摸狗兴风作浪,留在世上迟早是个祸害,故此赶来给窦占龙通风报信,想借憋宝客之手除掉胡臭嘴子,事成之后落宝金钱归窦占龙,它的差事也交了,两家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一举两得?说完露出满脸谄媚之相,又给窦占龙作了个揖,说:“我也是肚子里通着擀面杖——直来直去的脾气,索性给您交了实底,胡臭嘴子有团龙褂子护身,还坐在宝船上,遣个天雷也劈不了它,可凭窦爷您的手段,收拾它自是易如反掌。不怕您信不过我,我在此立个重誓,倘若我老黑十口吐半句虚言,定遭五雷击顶!”

窦占龙心知胡家门的徒子徒孙与憋宝客一样,绝不敢轻易动誓,一旦食言必遭天谴,可他与狐獾子结的仇太深,心头疑虑难以尽除,眼看着旋风散去,暗暗寻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不看个究竟,谁的话我也不能信!”当即拨转驴头,一人独骑飞奔河西务,到地方五更刚过。窦占龙心想:“如若老黑十所言非虚,厉小卜只在夜里拜坟拽船,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再赶去厉家老坟也见不着人了,不如先在镇子里逛逛,探探胡臭嘴子和瘦麻秆的虚实。”

那会儿的河西务钱多粮广,作为出入京师的水路咽喉,历代朝廷在此设立钞关、驿站、武备衙门,坐镇衙门的官员,头上是蓝宝石的顶子、补服上绣着孔雀,此为正三品。县太爷才是七品官,一个镇子上的官阶能到正三品那还了得?镇子里九衢三市、街巷纵横、百业发达,周边大小小小的村子星罗棋布。此地逢二、四、六、九有集,当天正赶上初六的集市。

窦占龙牵着黑驴,从南面的鸡市口门溜达进去,见镇中三步一庙、五步一景,青砖灰瓦错落,买卖铺户扎堆儿,十字街上热闹非凡,市声若潮,人们从四面八方来赶早集。窦占龙转悠一溜够,街巷胡同的地形都摸熟了,心里有了准谱儿,走到临街的一家茶食铺,下了黑驴,招呼伙计帮他拴好,进屋点了壶香茶,简单配上几样当地有名的花生粘儿、芝麻糖、糜子面糕。他既不吃也不喝,瞪大了夜猫子眼,打量着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没过多久,听得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动,窦占龙接窗而望,来的正是那个瘦麻秆,穿得破衣烂衫,满脸的滋泥儿,右手托着砂锅,左手打着铁呱嗒板儿,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小叫花子,有的缺了胳膊、有的一瘸一拐,个个目光呆滞,有如丧荡游魂一般。窦占龙眼皮子宽,对江湖上的勾当了如指掌,以往也没少跟叫花子打交道,他是一望即知,瘦麻秆不只打板乞讨,背地里还“拍花子”。这路人大多会配迷药,抹在手上照小孩脑门上一拍,孩子当时就迷糊,江湖上称之为“迷魂掌”。那一串小叫花子,满脑袋秃疮、全身癞疙瘩,脖子上都挎着破布兜子,其中却不见厉小卜的身影。

瘦麻秆穿街而过,隔二三十步留下一个小叫花子,让他们跪在地上磕头讨钱,逐一安置完了,便即扬长而去。这一路称为“瘫叫花子”,以身带残疾的苦相卖惨,手下的小孩,有捡来的也有拐来的,往往不是天生就残,大多是被花子头儿折磨致残,并且灌下哑药,让他们说不得道不得。

窦占龙沉得住气,坐在茶食铺里按兵不动,盯着沿街的小叫花子。直至天过晌午散了集,小贩们陆陆续续收了摊,来往的行人车马也见少,瘦麻秆这才去而复返。他由西到东晃晃悠悠走了一趟,挨个收敛小叫花子讨来的铜子儿,随后敲着铁呱嗒板儿,引着身后一串小叫花子出了镇子。窦占龙将茶钱放在桌上,出门牵上黑驴,远远尾随在后。

行出二三里地,绕过一片低洼的苇子坑,来到一处村口,大小花子依次钻入一个残破的小院,瘦麻秆关上了院门。窦占龙并不心急,找个僻静的地方守着。到得掌灯时分,大门一开,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还是那个瘦麻秆,只不过换了身装扮,从头到脚又干净又利索,上身雪白的桑绵绸对襟小褂,下边是青缎子中衣,脚上厚底窄帮的小牛皮便鞋比傻哥哥那双还提气,脑袋后边溜光水滑一条大辫子,手里摇着把玉竹的小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大买卖的掌柜;小的那个看影子、看身量、看走路的架势,不是厉小卜还能是谁?可是全然没有了以往那股子精神劲儿,身上穿得又脏又破,两眼发直,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不知蹭的什么东西,呆呆愣愣地跟在瘦麻秆身后。二人径投镇东的“窄街子”,那是当地有名的烟花柳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