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3页)
而现在,他在这块土地上,与这个国家的人和平相处,并未带着愤怒的火焰和刀剑,与他们的女儿们上床,给他们的孩子巧克力,给他们香烟,开车把他们带到乡下。列奥对自己的蔑视代替了他对那老人最后的怜悯。他开动吉普,以最快速度疾驰,想赶回不莱梅。教授用手绢擦了脸,顺从地坐着,双脚紧踩着地板,他身体僵硬,抵御着吉普的摇晃。
凌晨时分,随着第一道光线,乡间变得影影绰绰,列奥停在一间美国人在高速公路上设的咖啡小吃店前。他把教授带了进去,他们坐在一张长木桌边,另一头,一些大兵驾驶员在睡觉,头枕在胳膊上。
他们沉默地喝完第一杯咖啡。当列奥点了四五个油炸圈饼,喝第二杯咖啡时,教授开始说话,一开始很缓慢,然后越来越快,啜着咖啡时,他的手在发抖。
“你不知道一个父亲的感受,列奥,一个父亲是很无助的。我知道我儿子的那些事,他还向我坦白了另一件事。当他母亲快要死了时,他正在俄国前线,我成功让他离开了前线。他是个英雄,有勇气,得过很多勋章,但他从未回来。他写信回来说假被取消了。现在他坦白一切,说他直接去了巴黎,说他想享受一下,他向我解释,说他自己完全体会不到任何怜悯,对他母亲没有任何爱。在那之后,一切变得糟糕,他开始做那些恐怖的事情。但是,”教授顿了顿,就像很困惑,然后更加紧张地说,“但那是怎么回事,一个儿子不会为他母亲的死掉泪?他以前从来都不是个不正常的人,他跟其他的男孩子一样,也许更帅气、更聪明些。我教他要慷慨,跟他的小伙伴分享他的东西,相信上帝。我们都爱他,他母亲和我,我们从未骄纵他。他曾是个好儿子。现在,就算是现在,我也无法相信他做过的那些事,但他坦白了,他向我坦白了。”红肿的眼睛充满泪水,“他告诉我这些事情,昨晚,他在我臂弯中哭泣着说,‘爸爸,我很高兴去死,我很高兴去死。’我们整周都在谈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在最后一晚,他像孩提时那样痛哭了。”教授突地停下来,列奥意识到他的脸上肯定显露出了他所感到的反感,而且还混杂着怜悯。
教授又开始说,但现在他的声音冷静、理智,还带着些抱歉,就像显出他的悲伤是非常不礼貌的。他非常缓慢地说:“我回顾了我们一起的岁月,想找出那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我没法找到它,我什么也看不见。他就那么自发地变成了怪物。那想起来就可怕,那会让你停顿下来。你叫他怪物,列奥,的确如此。我的儿子可以成为那样的怪物。”教授微笑着,示意这是客观的、纯粹的理论,在那充满悲伤的脸上,这个笑那么可怕,无血色的嘴唇扭曲得那么不自然,列奥不得不低头看着咖啡以避免盯着那个笑。
这个微笑耗费了他所有的力量,老人变得更专注:“我告诉你这些事,是因为你是受害者。我儿子和我,我也是,我们对你犯下了那些罪孽。我能怎么说?说那是场意外,就像我不小心开车撞倒了你?我儿子得了一种恐怖的热病,就像他深陷泥沼,你能明白吗?他必须因为这个病而死,我知道这一点,但我相信尽管发生了一切,他还是好人,我相信他是好人。”教授开始哭泣,大声歇斯底里地说,“上帝怜悯他,上帝怜悯他。”
其中一个大兵从桌上抬起头说:“小声点,看在上帝的份上。”教授安静下来。
列奥说:“睡一会儿我们再出发,先抽根烟。”他们抽完烟后都把头枕在胳膊上,教授迅速睡着了,但列奥没有。
他抬起头,盯着散落在脏木桌上的褐色表皮的油炸圈饼,食堂的锡咖啡壶中有一壶黑咖啡闪烁着房间里昏黄灯泡撒下的金色亮光。他对那老人毫无怜悯,他无法怜悯。他自己的遭遇像解药一样进入血液。但他现在明白了自己父亲和母亲因自己而起的悲伤,这是残酷的折磨。迷迷糊糊之间,他半梦半醒地梦到无数邪恶的人被完美的正义杀死,死亡却像疾病一样蔓延到更多无辜者身上。别无他法,但在他的头垂到木桌上前一刻,他迷糊地想出一个美妙的解决方式,每一场处决中,罪犯所爱之人都会得到一颗药,一颗遗忘之药,在一场完整的梦境里,他把一个粗大的铁针头伸入那一壶黑咖啡中,把金色的亮光和黑色液体一起抽进玻璃管中,然后他把它扎进教授后脑那几乎无肉的脖子里,直到针头戳到骨头,他看着针管变空。教授的脸抬起来朝着他,谦卑又感激。
他们在黎明时醒来。在前往不莱梅的长路上,他们除了必要的话外完全没有交谈。午后的阳光刚刚开始西沉,他们就驶过不莱梅的郊区。列奥把车停到教授拥有的房间所在的屋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