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野抄

(芭蕉)召丈草[1]、去来[2],把昨夜未曾阖眼突然想到的,让吞舟[3]记下,要门人各自歌咏。

病卧羁旅中,梦萦枯野上。[4]

——《花屋日记》[5]

元禄七年(1694)十月十二日下午。大阪的商人刚刚睡醒,睁着惺忪睡眼,越过对面的瓦屋顶,望向远远的天边:原本布满红色朝霞的天空,又像昨天一样阴沉,难道又要下雨了?幸好有风,柳叶微微晃动,雨并不大,虽然有点阴天,但很快还是一个微亮而宁静的冬日。街边店铺并列而立,河水缓缓流过却没有往日的光泽,水上飘着葱叶子,青青的但并不让人感到萧瑟。岸边人们络绎往来,无论是包着头巾的,还是穿着厚皮袜的,都不顾寒风地赶路。不论是门帘的颜色、川流的车辆,还是远处传来的木偶戏[6]的三弦琴声——都融入又渲染着这微亮而宁静的冬日。就连桥上栏杆间的装饰上的尘埃,都一动不动。

这时,位于御堂前南久太郎大街上的花屋仁左卫门的后客厅里,一代俳谐大宗师芭蕉庵松尾桃青,在从四方聚集而来的弟子和门人看护下,于五十岁时迎来了临终之际。如灰中炭火,温度逐渐冷却,静静地快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大约是在午后四点左右吧。——隔扇已经被拿下了,空旷的客厅里只有枕头上点着的香袅袅而动。新拉门虽将寒气挡在了屋外,然许是因为颜色暗沉,让这屋里显得更加寒冷阴沉。芭蕉安静地躺在朝着拉门的枕头上。周围有一圈人,最近的是医生木节。他把手伸进被子里,忧心忡忡地把着脉,芭蕉的脉很慢。蜷缩在木节身后的准是老仆治郎兵卫,他这次从伊贺一路随芭蕉而来,从刚才起一直在小声念着佛号。木节身旁的大胖子肯定是晋子其角[7],他四角的袖子鼓着,竖起黑色有细纹的肩,跟言谈犀利的去来一直注意着师傅的容态。其角后边是丈草,他就像个法师,手腕上挂着菩提念珠,肃然端坐。坐在旁边的是乙州[8],因为悲伤不断啜泣着。并排坐在木节对面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和尚打扮的矮个子惟然[9],他法衣破旧,表情冷漠,正看着乙州。木节对面的另一个人是肤色略黑、个性刚强的支考[10]。其他弟子都屏息肃立,围在师傅的床边,满是悲戚难舍。只有一个人趴在屋子角落里的榻榻米上,大声哭了出来,正是正秀[11]。然而,此时的后客厅里充斥着冷冷的沉默、压抑,连缭绕飘浮在枕边的香,都丝毫不乱。

芭蕉方才一阵痰喘,用嘶哑的声音留下了遗嘱。然后就那么半睁着眼睛,进入了昏睡状态。他的脸上有浅浅的斑点,瘦得脱形,颧骨很高,嘴唇周围满是皱纹,毫无血色。尤其令人哀痛的是他的眼睛,暗淡无光,茫然地望着远处,像是望着无限深远的夜空。“卧病羁旅中,梦萦枯野上。”这是他三四天前写的俳句。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也许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在荒野中,没有一丝光亮,如梦般飘忽。

“水!”

过了一会儿,木节向后朝治郎兵卫吩咐。这个老仆人早就准备好了一碗水和一个羽毛做的牙签。他把这两样东西小心地放到芭蕉的枕边之后,又马上开始急急地念起佛号。治郎兵卫从小在山上长大,他根深蒂固地认为,不管是芭蕉,还是谁,都得靠佛祖慈悲才能到达往生净土。

另一方面,木节在要水的一瞬间,愣怔了一下,自我反思:身为医生,我真的尽力了吗?然而,他很快自我勉励起来。之后转过脸去,与坐在角落里的其角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围在芭蕉身边的大家,在这瞬间也突然心里紧了一下。该来的时刻终于要来了。紧张的同时,大家心里又有一种微妙的如释重负,而且是谁都不好意思承认的念头。在场的人中数其角最现实,然与木节对视并读懂对方眼神的时候,也不免心悸了一下,于是只好转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拿起羽毛牙签。

“那我先过去了。”其角跟旁边的去来说了一声,拿起羽毛牙签沾了沾水,又将自己肥壮的大腿往前挪了挪,注视着师傅的面容。老实说,他之前想起要跟师傅临终告别总觉得很难过。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刻,他发现自己的心情跟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此刻的他十分冷漠。芭蕉瘦得脱形,皮包骨的样子有点可怕,其角没想到自己看到这个样子的师傅竟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乃至不想再看。不,“强烈”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这种厌恶的程度,这种厌恶就好像毒药一样,引起了身体上的不适,让人难以忍受。难道他是在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将自己对一切丑恶的厌恶,都发泄到师傅的病体上吗?或者对还在享乐的“活人”他来说,眼前师傅象征的“死”,是最自然也是最该诅咒的威吓吗?总之,其角看着临死的师傅的脸,一点也悲伤不起来。他用羽毛牙签沾水点在师傅发紫的嘴唇上,便蹙着眉头,退了下去。在退下去的一刹那,一丝自责掠过他的内心,之前感到的厌恶实在太不应该了,只是那种感觉太强烈了,实在无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