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野抄(第3/3页)
下一个点水的是惟然。他拖着黑色的法衣爬过去的时候,芭蕉已经快咽气了,脸色更加苍白,水润的嘴唇间不时透出点气来。过一会儿才又像想起来似的吸一口气。喉咙里有痰,轻微响了几声。呼吸好像渐渐平缓下来。惟然正要把羽毛牙签碰上师傅的嘴唇时,突然被一阵恐惧击中。这种恐惧来源不是死别。师傅死后,下一个死的不会是我吧?他居然无端害怕起来。然而就是因为没有理由,所以才更害怕,毫无招架之力。他本来就是那种人,一想到死就害怕得不得了,哪怕正在风流快活,也会吓出一身冷汗。一听到别人死了,心里就会有一种“幸好死的不是我”的安心感,但是同时又会忍不住想:“要是我死了怎么办?”他这么怕死,就算在师傅弥留之际也不例外。——冬日明媚的阳光照在拉门上,弟子园女送的水仙花,散发出阵阵清香,弟子们围在病重的师傅身边吟诵俳句。这时,忧虑在他心中纠结。等到师傅临终时——记得那天刚开始下秋雨,师傅连最爱吃的梨都吃不进去了。看到这情形,木节担忧地摇摇头。惟然内心的不安就开始渐渐扩大了,乃至总会产生“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了”这样恐怖的想法。因此当他坐到师傅的枕边给师傅嘴唇点水的时候,因为害怕,几乎不敢看师傅临终时的脸。不,有过那么一回想正视,偏偏芭蕉那时有一口痰堵在嗓子里,发出了一点响声,惟然刚积攒起来的勇气,又退回去了。“师傅死后,下一个死的说不定就是我。”这句话像预言一样,不断在惟然耳边响起。他不由得紧缩着身子回到了座位上,更加面无表情,只翻白眼,尽可能谁也不看。
接着乙州、正秀、之道、木节与围在床边的弟子们,依顺序沾湿师父的嘴唇。然而,这个过程中,芭蕉的呼吸一次比一次微弱,次数也逐渐减少。喉咙现在也不动了。脸色如蜡,上面有淡淡的斑痕;失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天空;下巴上的胡须银白如雪——这一切都在人情的冷淡中冻结了,看上去好像正在梦想着向往生净土走去。坐在去来后边的丈草一直默然低头,如老僧入定,觉得师傅的气息越来越弱,一种无限悲伤的情感绕上心头,同时又带着无限的安详。悲伤,自不必说;安详,则像黎明略带寒冷的光,在黑暗中不断扩大所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开朗心情。种种杂念经过荡涤,眼泪也毫无痛心之感,只剩下单纯的悲伤。他为师傅能够超越生死,回归极乐净土而欣喜。不!这是连他自己也无法肯定的理由。不然,谁会一味纠结愚蠢地自我欺骗呢!丈草的这种心情,是一种终于解放了的心情,因为他的精神长久以来一直受到芭蕉人格力量的压抑。他沉浸在这既悲且喜的恍惚心情中,手提菩提念珠,周围啜泣的师兄弟们宛如不在眼前。丈草嘴角浮起微笑,恭敬地朝着师傅拜别。
就这样,古今绝伦的俳谐大宗师芭蕉庵松尾桃青,在“无限悲叹”的弟子们包围下,溘然辞世。
大正七年(1918)九月
[1] 丈草:内藤丈草,1662~1704。蕉门十哲之一。
[2] 去来:向井去来,1651~1704。蕉门十哲之一。有《去来抄》等著作。
[3] 吞舟:大阪俳人槐本之道的门人。
[4] 芭蕉逝世前五日之作,一般视为辞世之句。
[5] 《花屋日记》:搜集1694年9月21日之后松尾芭蕉的旅行、病中、临终、送葬相关的门人的手记、谈话、书简而成之物。
[6] 木偶戏:日本最主要的传统舞台艺术形式之一,集说唱、乐器伴奏和木偶剧于一体。它起源于江户时代(1600年前后)。
[7] 晋子其角:榎本其角,1661~1707。晋子是俳号,蕉门十哲之一。
[8] 乙州:井川乙州,近江人。
[9] 惟然:广濑惟然,?~1711。芭蕉门人。提倡自由律、口语俳谐。
[10] 支考:各务支考,1665~1731。蕉门十哲之一。
[11] 正秀:水田正秀,近江人。元禄初年入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