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
一 雨衣
为了参加一位熟人的结婚典礼,我拎着包从鹄沼的避暑地飞车赶往东海道的一个汽车站。汽车前行的道路两侧清一色茂密的松树。说实话,能不能赶上上行列车还真不一定。除了我之外,汽车里同行的客人还有一位理发店的老板。他的脸看起来像枣子一样圆鼓鼓的,下巴处有很明显的络腮胡须。我一心惦记着时间,但嘴上仍不时地与他交谈。
“竟然有这样奇怪的事,听说××先生的府上白天也有幽灵出现。”
“白天也有?”
我眺望着远处冬日夕阳照射下的松树林,适度回应着。
“说是天气晴朗的时候还好,一到下雨天就不行了。”
“照这么说,下雨天不会被淋湿吗?”
“哈,您真会说笑……不过,听说是个穿雨衣的幽灵呢!”
汽车响着喇叭,径直停在车站口。我与理发店老板道别后,进入车站。然而,终究还是没赶上上行列车——就在两三分钟之前刚刚出发。车站候车厅的长凳上,一位身穿雨衣的男人正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朝外张望着。我想起刚才听到的幽灵的故事,微微苦笑了一下。最后,为了等下一趟列车,我走进了车站前的咖啡馆。
其实,它能不能被称作咖啡馆有待商榷。我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可可。桌布是那种白底细藏青色的粗格子款式,边角露出的麻布微微有点儿脏。我一边喝着有点臭臭的可可,一边环顾四下无人的咖啡馆。看起来灰蒙蒙的墙壁上,贴有多张亲子丼、炸肉排之类的纸质招牌。
“本地鸡蛋、蛋包饭……”
从这些纸牌上面,我明显可以感觉到接近东海道的乡村气息。那是电气机车行驶于麦田和高丽菜田之间的乡下地方。
搭上下一趟上行列车的时候已近日暮。我一般搭二等车,偶尔因为某种缘故,也会搭三等车。
火车里甚是拥挤。而且,我的前后似乎都是些要去大矶或哪里远足的少女学生。我点燃一根烟,望着这群女学生。她们一个个显得很欢快,几乎不停地在讲话。
“摄影师,‘Love Scene[1]’,是什么意思啊?”
在我前面的摄影师似乎是陪同少女学生们一起远足的。只见他胡乱搪塞着这些少女学生。但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女生继续在问各种问题。我突然发现这个小女生的鼻头上有个脓包,忍不住微微一笑。
还有坐在我邻座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学生坐在年轻女老师的膝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脖子,一只手抚摸她的脸颊。而且,跟别人聊天的空当,还要时时跟老师说:
“真漂亮呀,老师的眼睛太漂亮了。”
她们给我的感觉不像女学生,而是成年女人。如果不是看到她们啃带皮的苹果、剥牛奶烫的纸……然而,一位较年长的女学生从我身边走过,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时,我清楚地听见她迅速向对方说了一句“对不起”。如此一来,我反倒觉得她更像地道的女学生。我叼着烟,不由得对自己这种矛盾的看法发出冷笑。
不知何时,车厢里的灯亮起来了。火车终于抵达郊外的一处车站。我下车来到寒风凛冽的月台,又经过一座桥,然后等待省线电车的到来。没想到,竟然在此遇见在某家公司上班的T君。等车的间隙,我们聊起了当下经济不景气的话题。T君似乎比我对这方面的事了解得更多。然而,他粗大的手指上戴着的却是跟经济不景气相差甚远的土耳其宝石戒指。
“您戴的这个,肯定很贵吧?”
“哈,你说这个啊,这是去哈尔滨谈生意的时候,一个朋友硬卖给我的。那家伙现在直想死呢,说是与合作社的生意没谈拢。”
幸运的是,我们搭乘的省线电车没有火车那么挤。我们并列而坐,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T君说他也是今年春天刚从巴黎回到东京上班不久。因此,两个人免不了要聊一些有关巴黎的话题。什么Madame Caillaux夫人、螃蟹、正在国外进行访问的某殿下……
“法国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以生活。只是那些法国人都不想纳税,所以内阁才经常倒台……”
“可是法郎暴跌了呀!”
“报纸上是那么写的,可是你去那边看看就知道了,报纸上的日本不是特大地震就是大洪水。”
这时,一位穿着雨衣的来到我们的对面坐下来。我心里突然有些毛毛的,想把之前听说的幽灵的事与T君说一说。然而,T君却一下子将他的手杖柄转向左边,脸朝前,小声对我说:
“看到那边那个女人了吗?身披鼠灰色披肩的……”
“梳着西洋发型的那位?”
“嗯,怀里抱着行李的那位。夏天的时候她在轻井泽,当时穿的可是相当时髦的洋装呢!”
然而,她现在的样子无论在谁看来都很寒酸。我一边跟T君聊天,一边偷偷观察那女人。不知怎的,那女人的眉宇间总让人觉得像个疯子。而且,在她抱着的行李里,依稀可见像豹子一样的海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