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复仇
我在这家饭店的房间里醒来时,已是早上八点。然而,正当我准备下车时,却发现拖鞋不知怎的竟只有一只了。在过去的十二年以来,这是经常让我感到不安或恐惧的现象。不仅如此,这还让我不由得想起古希腊神话中只穿着一只拖鞋的王子。我按铃呼叫服务生,要他帮忙找另一只拖鞋。服务生一脸的不高兴,在促狭的房间里随便翻找着。
“在这里!在浴室里。”
“怎么会在那儿呢?”
“谁知道呢!或许是老鼠拖进来的!”
服务生离开后,我一边喝着没加奶的咖啡,一边着手写刚开篇的小说。四角镶有岩石框的窗户正对着有积雪的庭院。我每次停下笔就会茫然地望着这些雪。这城市的煤烟将积在长了花蕾的沈丁花[2]上的白雪弄得脏兮兮的。那是会令我心痛的风景。我抽着烟,不知不觉停下笔想起许多事,妻子、小孩,尤其是姐夫……
纵火是姐夫在自杀前蒙受的罪名。其实,当时的情况有点百口莫辩。起因是他家的房子在被烧之前,他买了保价两倍的火灾险。而且他还是犯了伪证罪正被缓期执行的人。然而,除了他的自杀令我有些不安之外,更重要的是我每次回到东京都会看到火灾。或是在火车上看到山林失火,或是在汽车上看见(那时正与妻子一起)常盘桥附近失火。在他家未烧之前,我就莫名预感家里要失火。
“说不定我们家今年会失火呢。”
“切,怎么竟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要是真失火可就惨了,咱们家可没上保险……”
我们谈过那些事。不过,我们家没失火——我努力驱逐这种不好的想象,想继续动笔写下去。可是,无论如何,钢笔连一行也写不了。最后,我离开桌前躺到床上,开始阅读托尔斯泰的《波里库什卡》。小说的主人翁性格复杂,虚荣心、病态倾向和名誉心交织在一起。只要将他一生的悲喜剧稍微修正一下,就是我一生的漫画。尤其是在他悲喜剧的一生,我明显感受到命运对他的嘲弄,这让我逐渐觉得恐怖。没读一个小时,我就从床上跳起来,用力将书扔向窗帘垂挂的房间的角落。
“去死吧!”
这时,一只硕大的老鼠从窗帘下方斜跑过地板直往浴室跑去。我随即跟到浴室,打开门在里面寻找。然而,白色浴室的角角落落都不见老鼠的踪影。我突然有些恐惧,连忙脱下拖鞋换成鞋,来到看不见人影的走廊。走廊像往常一样依然令人抑郁。我低着头,沿着楼梯不停地上下徘徊,最后不知不觉间走进厨房。厨房的灯光相当明亮,一字排开的灶火烧得正旺。我穿过那里时,感觉到几位戴着白帽子的厨师正在冷冷地看着我。这又让我有种如坠地狱的感觉。“神啊,请你惩罚我吧!请勿动怒!恐怕我会灭亡。”——诸如此类的祈祷词在这一瞬间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冒出来。
一走出饭店,我就在雪融后映出蓝天倒影的道路上,急匆匆地走向姐姐家。道路两侧公园的树木枝叶全都黑沉沉的,而且每隔一棵树就分成前后,就像我们人一样。这不仅让我觉得有些难受,还有些恐惧。我想起但丁所写的在地狱中变成树木的灵魂。我决定往高楼林立的电车对面走去。可是,在那儿也没安安生生地走过一町[3]。
“我刚好经过,对不起……”
那是一位身穿金色纽扣制服,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我默默地注视着青年,发现他的鼻子左侧有颗黑痣。只见他摘下帽子,充满怯意地对我说:
“对不起,请问您是A先生吗?”
“是。”
“我觉得是您,所以……”
“有什么事吗?”
“不!我只想见见您。我是先生的书迷……”
我那时整理了一下帽子,已经将他抛掷身后了。先生、A先生——那阵子我最讨厌的词汇。我觉得我犯了所有的罪恶。可是他们却寻找一切机会持续叫我先生,这不能不让我觉得有某种嘲弄的意思。是什么呢?——作为物质主义的我,必须拒绝神秘主义。就在两三个月前,我曾在一家同人杂志上发表过这样的话:“以艺术的良心为首,我没有任何良心。有的只是神经质。”……
姐姐和三个孩子在临时搭建在空地上的房屋里避难。贴着茶褐色纸的临时避难屋里比外边还冷。我一边将手放在烤火盆上取暖,一边跟他们闲聊。身体健壮的姐夫不但本能地瞧不上比他瘦削不止一倍的我,而且还公开宣称我的作品不道德。我对他向来冷淡,两人从未促膝而谈。然而,与姐姐聊天的时候,我逐渐悟出他可能像我一样也坠入了地狱。我曾在火车卧铺车厢里看到过的幽灵就是他吧。我给香烟点上火,尽量继续只谈钱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