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机

我从东海道的一个车站坐车前往山里避暑。司机不知为何会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披着一件旧雨衣。这种巧合让我很是恐惧,于是尽量不去看他,而是眼睛望着窗外。这时,我看到矮松丛生的对面街道上——还是一条看起来有些年月的街道,一列送葬队伍正在向前行进。队伍里,好像有人专门提着糊上白纸的灯笼和龙形烛台。金银色的人造莲花在灵柩前后不停地摇晃着……

终于回到家之后,我借着妻子和安眠药的力量,过了两三天相对平静的日子。从我家的二楼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对面松树林前的大海。我坐在二楼的桌前,一边听着鸽声,一边工作。除了鸽子、乌鸦外,偶尔也会有麻雀飞到走廊。这让我很是愉快。“喜鹊入堂前”——我拿起笔,每次都会想起这句话。

一个温暖的阴天午后,我出去到一家杂货店买墨水。可是店里陈列的,只有暗褐色的墨水。这种暗褐色墨水最令我讨厌,因此我不得不离开这家店,一个人慢悠悠地在行人很少的马路上闲逛。这时,迎面恰好走过来一位年约四十岁,还是个近视眼的外国人,肩膀还一耸一耸的。他是住在此处的一个被害妄想症患者,他是瑞典人,名字叫斯特林堡。我与他擦肩而过时,明显在他身上感应到了什么。

这条路只有两三百米。可就是在走过这两三百米的时候,我有四次碰见一只仅有半边脸的小黑狗。我拐进小巷,想起那种“Black and White”威士忌。不仅如此,我还想起刚刚遇见的斯特林堡扎的那条黑白相间的领带。在我看来,那绝不是意外的巧合,不是巧合的话——我感觉只有自己的脑袋在走着,就在马路上停下了。路旁的铁栅栏里,一个彩虹色的玻璃碗被扔在那儿。碗底周围是凸起的翅膀的模样。这时,从松树枝头上飞过几只麻雀。它们一个个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刚一触到这个玻璃碗就又赶紧往天空逃去。

我来到妻子的娘家,坐在庭院的藤椅上。庭院角落的铁丝网里有几只白色的来杭鸡正在静静地走来走去。一只黑狗趴在我的脚边。我着急弄明白谁也不知道的疑问,因此,与岳母和妻舅闲话家常的时候,看起来很冷淡。

“一到您这里,就感觉好安静啊。”

“比起东京,这里确实更安静些。”

“这里也有让人烦心的事吗?”

“那是自然,这也是世间啊。”

岳母这么说着,笑了。

实际上,这个避暑地无疑也是“世间”。在短短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对这儿发生了多少罪恶和悲剧无比清楚。准备慢慢毒死患者的医生、放火烧掉养子夫妇房屋的老太太、意欲夺取妹妹财产的律师……看那些人家发生的事,我觉得人在世间和活在地狱,并无二致。

“这镇上有个疯子吧?”

“你是说H?他不是疯子,是变傻了呀!”

“叫早发性痴呆症。我每次看到那家伙都觉得很害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竟然冲着马头观世音一直行礼。”

“什么害怕啊,你胆子大点儿不就行了嘛!”

“姐夫倒是比我胆子大多了……”

因为刚起床没有收拾也没有刮胡子,看起来很邋遢的小舅子,跟平常一样客气地加入到我们的闲聊中。

“胆子再大也有软弱的一面……”

“哎呀,那可就麻烦了……”

我看着这么说话的岳母,苦笑了一下。妻弟也微笑着望向远处篱笆外的松树林,出神似的继续跟我们说着话。(这个病后的小舅子,常常让我觉得他的精神脱离了肉体躯壳。)

“我还以为你是超人了呢,结果你作为人的欲望仍然非常强烈……”

“以为是个好人,结果却是个坏人。”

“不不不!与其说善恶,不如说事情都是相对的……”

“那就是大人里的孩子啦!”

“也不是。我也没办法说清楚,不过……也许就像电的两极吧。不管怎么说,肯定是相反的东西并存在一起。”

当时天上传来的飞机的巨大响声让我吃惊不已。我不由得往天上看去,发现一架飞机已经低得快要碰到松树的梢。眼前这架机翼被涂成黄色的飞机,是那种并不常见的单翼飞机。鸡、狗被飞机的声响吓到,四散而逃。尤其是狗,一边狂吠,一边缩着尾巴躲到屋檐下。

“那飞机会不会掉下来?”

“不要担心——姐夫,您知道‘飞机病’吗?”

我将烟点着,用摇头代替“不”的回答。

“说是那些坐飞机的人只能呼吸高空的空气,逐渐就受不了地面的空气了……”

离开岳母家以后,我在树枝纹丝不动的松林中漫步,感到自己越发忧郁了。为什么那架飞机没有飞往别处,而偏偏从我头顶经过呢?为什么那家饭店只卖airship牌的香烟呢?我一边思索着这些疑问,一边专门寻找没有人迹的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