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赤光

日光开始让我感到痛苦。我像鼹鼠一样放下窗前的窗帘,白天也开着灯,勤快地写着已经动笔的小说。工作疲乏的时候,我会翻看泰纳的《英国文学史》,了解一下诗人们的生涯。他们每一个都很不幸,就连伊丽莎白时期的巨匠——一代学者本·琼森[9]也没有幸免,据说他也曾陷入在自己的大脚趾上观看罗马与迦太基(Carthago)两军开战般的神经性疲劳。我对他们这等不幸,心里没来由地感到充满残酷恶意的喜悦。

一个东风强劲的晚上(那对我是好运的征兆),我走出地下室来到街道上,探望一个老人[10]。他在一家圣经出版公司上班,平时专注于祈祷和研读圣经。我们一边在火炉旁暖手,一边在挂着十字架的墙壁下谈论着各种话题。我的母亲为什么会疯?我的父亲为什么事业会失败?我为什么会受到惩罚?——知道那些秘密以后,他脸上浮现出怪异却又庄严的笑容,始终陪伴着我。不仅如此,他还不时用简短的话语描绘着人生这幅讽刺画。我无法不尊重这间屋子的隐者。然而,言谈之间,我发现他也容易被亲和力所打动。

“那家盆景店的姑娘不仅长得好看,脾气也好——待我也很热情。”

“她多大?”

“十八。”

也许,她对他只是视同父亲般的爱。可是,我却从他眼中感受到了激情。不知何时,他递给我的发黄的苹果皮上出现了独角兽的样子。(我经常能从木纹和咖啡杯的龟裂上发现神话传说中的动物。)独角兽,就是所谓的“麒麟”。我突然想起一位对我深怀敌意的批评家称呼我是“九百一十年代的麒麟儿”,顿时觉得就算待在挂有十字架的屋檐下也不安全。

“最近怎么样?”

“还是神经紧张。”

“你那个病吃药是没用的。有没有想过成为信徒?”

“如果我也能的话……”

“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只要你相信神,相信神的儿子基督,相信基督所创造的奇迹就可以……”

“可以相信恶魔吗?”

“那你为什么不相信神呢?如果你相信影子,那应该也相信光才对啊?”

“不是说,也有无光的黑暗吗?”

“你说的‘无光的黑暗’是……”

一时之间,除了沉默,我无话可说。他也像我一样在暗黑中行走。但是,我坚持黑暗之上也有光。我们的理论差异只有这一点。可是,至少是我无法跨越的沟壑……

“光一定会有,证据就是会有奇迹发生……像奇迹这样的事,即便是现在也时有发生啊。”

“那也有可能是恶魔创造的奇迹……”

“为什么又说起‘恶魔’之类的呢?”

过去的一两年,我时常有种想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全部告诉他的冲动。可是,我又担心他会把那些话告诉我的妻子。我害怕妻子也像母亲那样去了精神病院。

“那是什么?”

这位身体健硕的老人回过头来望着眼前的旧书架,脸上浮现出犹如牧羊神一般的表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要看《罪与罚》吗?”

十年前我就看过四五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了。但是,听他这么说,我就向他借了《罪与罚》这本书,然后决定回饭店。街道上耀眼夺目的灯光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让我很不舒服。万一再碰到熟识的人,无疑会让我更难受。于是,我像个盗贼般尽量选一条黑暗的路回去了。

没一会儿,我的胃突然疼了起来。不过要止住这疼,只要喝一杯威士忌就行了。我看到有家酒吧,正想推门进去之际,发现狭窄的酒吧里烟雾腾腾,几个艺术家模样的年轻人正聚集在一起喝酒。其中还有一个梳着把耳朵盖起来的发型的女子,正认真地弹着曼陀林。我一时之间有些犹豫,终究没进去,转身离开了。这时我发现,我的影子在左右摇晃。而且照耀着我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红光。我停在街道上,可是我的影子依然在不停地摇晃。我鼓起勇气朝身后看去,结果发现,始作俑者竟然是酒吧房檐下的彩色玻璃吊灯。原来,是吊灯在凌厉的大风中不停地左右摇晃着……

这回我去的是一家开在地下的餐馆。我站在这家餐馆的吧台前,点了一杯威士忌。

“威士忌?这儿只有Black and White[11]……”

我在威士忌里加了一点苏打水,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饮着。旁边是两个看起来有三十多岁,像是新闻记者的男人,用法语在不时地交谈着什么。即使我背对着他们,也依然能感觉到他们投过来的视线。就像电波一样,百分百辐射到了我身上。他们确实知道我的名字,谈论的内容似乎与我有关。

“Bien……très mauvais……pourquoi……(真的……非常不好……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