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赤光(第2/3页)
“pourquoi?……le diable est mort!……(为什么?……恶魔死了!……)”
“Oui,oui……d'enfer……(哦,是吗?…………地狱的……)”
我丢下一枚银币(那是我持有的最后一枚银币),决定逃到地下室外面去。在大街上夜风的吹拂下,我的胃痛稍许减轻了一些,也让我精神了很多。我想起拉斯柯尔尼科夫[12],突然有种什么都想忏悔的欲望。但是,那会使我自己之外——不!我的家人之外无疑也会发生悲剧。不仅如此,甚至我这个欲望是否真实都值得怀疑。如果我的神经像正常人一样坚强的话——就是基于这一点,我也非得去哪里旅旅行不可,比如马德里、里约热内卢、塔什干……
不久,一家商店屋檐下吊的白色小型广告牌,突然让我很不安。那是画着翅膀的汽车轮胎商标。乍一看这个商标,它让我想起了借助人工翅膀飞行的古希腊人。他虽然一开始飞上了天空,但那对翅膀却被太阳烧毁,最终坠海而亡。去马德里,去里约热内卢,去塔什干……我不能不嘲笑我的梦。同时,亦不能不思考被复仇之神追赶的俄瑞斯忒斯[13]。
我沿着河岸走在黑暗的马路上,忽然想起住在郊区的养父母。养父母当然期待我回去。恐怕我的孩子们也——然而我一回去,我又害怕面对某种束缚我的力量。波浪翻滚的运河上,横靠着一艘大船。船的底部倾洒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想必船舱里有男男女女那么几个人在一起生活吧,他们或彼此相爱或彼此憎恨……一时之间,我的内心再次唤起战斗的热情,威士忌引发的醉意越来越明显,我赶紧朝着之前的饭店走去。
我坐在桌前,继续看那本《梅里美书信集》,不知不觉中,它给了我生活的某种动力。然而,当我了解到晚年的梅里美做了新教徒时,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他戴着面具的样子。他也是像我们一样行走在黑暗中的人。黑暗中?——《暗夜行路》对我来说开始变成一本恐怖的书。为了摆脱这种令人不快的忧郁,我又开始翻看《法朗士书信集》。看着看着我发现,这位近代的牧羊神也背负着十字架……
大约一小时后,服务生来到我的房间递给我一摞邮件。其中一件来自于莱比锡一家书店,要我写一篇名为《近代的日本女性》的小论文。他们为什么特意找我写这样的小论文呢?不仅如此,这封英文信上还附加了一句手写的话:“即使您的文章就像只有黑白色再无其他颜色的日本女人肖像画,我们也会欣然接纳的。”看着这行字,我想起一种名为“Black and White”的威士忌。我瞬间将此信撕个粉碎。然后,我随手又拆开一封信,拿着黄色的信纸看起来。我发现自己并不认识这封信的作者,才看了两三行,就被对方那句“您的《地狱变》……”搞得气不打一处来。拆开的第三封信是我外甥寄来的。我终于可以暂时缓一口气,认真看他写的家务上的问题。然而,看到最后几句,骤然将我击倒。
“给您寄送再版的歌集《赤光》……”
赤光!我觉得自己在冷笑,赶紧跑到房间外避难去了。走廊外空无一人,我一只手扶着墙壁,勉强走到楼下大厅。我找了个椅子坐下,将香烟点燃。不知为什么,香烟是airship(我到这家饭店住下以后,只抽star)牌的。人工翅膀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招呼对面的服务生过来,拜托他帮忙买两盒star。可是,如果服务生说的话可信,那就是偏巧只有star暂时缺货。
“如果您要airship的话,还有……”
我摇了摇头,环视宽阔的饭店大厅。前面的桌子旁有四五个外国男人正围在一起聊天,他们中间有个人——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正和其他几个人说着话,而且还时不时地朝我这个方向看。
“Mrs.Townshead……”
一个我没看清是什么东西的声音在我耳边嘟囔一句就离开了。姑且将这视为坐在对面位置上女人的名字吧,我依然不知道唐斯海德夫人是谁。——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害怕自己突然疯起来,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回到房间,我即刻准备给精神病院打电话。然而,一旦进入那种地方,我跟死了还有什么区别吗?我思前想后,犹豫不决。最后,为了稳定情绪,我打开了《罪与罚》。然而,随手翻开一页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一节。我以为自己拿错了书,就翻看书的封面——《罪与罚》——的确是《罪与罚》这本书。可我又觉得是不是印刷厂装订错了?可我随手打开的所谓“装错”的那页,完全是命运的手指选择。我不得不看下去。然而,还没读完那一页,我就感觉浑身发抖。我正好看到伊万[14]被恶魔折磨那节。写伊万、斯特林堡、莫泊桑,抑或这间房间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