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住进来以后,家里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起因是武夫欺负了文太郎。文太郎的性格与他的父亲玄鹤完全不同,反倒有点像他的母亲阿芳,而且连那副软弱可欺的模样都跟阿芳一模一样。阿铃有时候觉得这个孩子很可怜,但有时候又觉得文太郎未免太没用了。

甲野因为本身的职业关系,对这种见怪不怪的家庭悲剧一直是冷漠的态度。不,说她态度冷漠,倒不如说她是观赏这样的家庭悲剧。她的过去很黑暗。据说她因为在和病患主人家的关系,以及和医院医生的关系上发生过很多不愉快,以至于很多次都想吞氰化钾死掉。很多这样的经历让她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种“他人越是痛苦,她越是享受”的病态心理。她刚来堀越家时,发现阿鸟每次大小便之后从不洗手。当时她还想:“这家的儿媳妇儿可真勤快,在我不注意时就把水端去了。”这件事一度还给疑心病很重的甲野小姐,造成很重的心理负担。然而,四五天之后她就发现了,那完全是身为大小姐的阿铃的疏忽。这个发现让她甚为满足,于是此后阿鸟每次再大小便时,她直接用洗脸盆给阿鸟端水了。

“甲野小姐,因为你的关系,我才能像别人一样盥洗了。”

阿鸟说这些话的时候,将两手合在一起,眼泪都流下来了。然而,甲野对阿鸟的感激并没有什么感觉。从此,每三次至少一次阿铃硬要亲自给母亲端水不可,她就愉悦得快要跳起来。因此,当她看到两个小孩子在胡乱吵闹时,丝毫没觉得不舒服。她在玄鹤面前表现出好像很同情阿芳母子的样子。与此同时,又在阿鸟面前表露出她也不喜欢阿芳母子的神情。即便这样做很辛苦,但显然很有成效。

阿芳住进来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时,武夫又跟文太郎打架了。两个孩子最初只是为到底是猪尾巴粗还是牛尾巴粗而发生争执。后来,武夫就在他读书的房间角落对原本就很瘦弱的文太郎又踢又打的。他的书房就在玄关门口,大约有四畳半那么大。这一幕刚好被阿芳撞见,她抱起连哭都哭不出声的文太郎,责备着武夫:

“少爷,欺负弱小的人可是不对的哦。”

这对向来忠厚老实的阿芳来说,已经是少有的带刺的狠话了。武夫一时被阿芳脸上的怒气吓到,这回换作他自己哭着跑到阿铃所在的餐厅躲起来了。然而,阿铃似乎也大为恼火,她停下手摇缝纫机的活儿,硬把武夫拉到阿芳母子面前,教训道:

“你这孩子也太任性了!来,快给阿芳阿姨认错!双手伏地,跪下好好认错!”

面对盛怒不止的阿铃,阿芳除了和文太郎一起流泪外,就是不停地道歉。面对这种情形,出来化解气氛的,自然是甲野小姐。甲野一边使尽力气将气得满脸通红的阿铃推走,一边想象着另一个人——对这边的吵闹从头听到尾的玄鹤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当然,她绝不会把这种幸灾乐祸表露在脸上。

然而,让一家子不得安生的,未必都是因为孩子们的争执。不知道什么时候,阿芳又把似乎对一切都已断念的阿鸟的嫉妒心给煽动起来了。当然,阿鸟从来没有指责过阿芳什么。(就这一点来说,和五六年前阿芳还住在女仆房时一样。)然而,原本和这些事毫无关系的重吉却被牵连进来了,阿鸟开始动不动就迁怒于他。重吉当然不会和瘫痪在床的岳母一般见识。阿铃觉得重吉有点可怜,同时经常替母亲向他道歉。这时候,他通常只是苦笑着,插科打诨道:“要是你也歇斯底里起来,那可真就惨咯。”

甲野对阿鸟的嫉妒引发的一系列事件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且不说阿鸟的嫉妒就足够让她感兴趣了,就连阿鸟迁怒于重吉的事,甲野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不知从何时起,她自己对重吉夫妻也开始嫉妒起来。对她来说,阿铃是这个家的“小姐”,而重吉——重吉既是行走在世间的普通男子,也是她蔑视的一只雄性动物。在甲野眼里,他们如此恩爱是不对的,对她也是不公平的,为了矫正这种不公平,她对重吉表现出特别温顺的模样。对重吉来说,或许她这么做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这绝对是可以令阿鸟焦躁的好机会。果不其然,阿鸟气得膝盖都露了出来,她恨恨地说:

“重吉,你有了我女儿——一个瘫子的女儿还不够吗?”

然而,阿铃似乎从未因此疑心过重吉。不,确切来说,她对甲野似乎还有点同情。这让甲野越发不满。事到如今,她没法不对向来与人为善的阿铃表现出蔑视。但是,她对重吉开始有意识地避开自己感到开心。在甲野看来,重吉之所以躲着她,正是因为对她有了男人的好奇心,这一点无疑让她很满足。之前,为了进入厨房旁边的浴室,即便甲野就在旁边,重吉也毫不避讳地光着身子去洗澡。可是最近,那样的情形再也没有出现。这无疑是他对自己就像被拔光了毛的公鸡一样的身子感到羞耻的缘故。甲野看他那副样子(一脸雀斑),心里只觉得好笑:除了阿铃,你当真以为会有人对你着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