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玄鹤的身体越发衰竭了。别说长年的病痛已让他受尽折磨,就是眼下从背部到腰部的褥疮也足以让他痛苦不堪。他有时会大声地呻吟,好像那样就能稍许忘掉一些疼痛。然而,让他痛苦的不只是肉体的折磨。阿芳住在家里的那段时间,他内心多少得到些安慰。可是,阿鸟的嫉妒和孩子们之间的争执常让他感到痛苦。不过,这些尚能忍受,可怕的是他在阿芳离开后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孤独,而且还不得不面对自己这漫长的一生。
对玄鹤来说,这样的一生是不值一提的。当然,他最初拥有橡皮图章专利的时候——那段整日喝酒、赌博的时光,无疑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可是,即便是那时,他也要为同行的嫉妒,以及时刻担心自己的利益会受损而焦虑不安。那种焦虑不断折磨着他。何况他将阿芳纳为妾室后,除了要面对家人的吵闹外,还要偷偷地想办法筹钱,一直以来,这也是他沉重的负担。更为可耻的是,他虽然对阿芳年轻的身体欲罢不能,但至少在这一两年里,他不止一次盼望过阿芳母子就那样死掉……
“可悲吗?——可是仔细想想,也不是只有我自己这样。”
夜里,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仔细回忆着正发生在亲戚、朋友身上的事。女婿的父亲只因与人政见不同,就把几个反对“拥护宪政”手段不如他的对手给杀了。还有,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家古董店的老板,竟然和自己前妻的女儿私通;一个律师把别人交给他保管的钱全给花光了;一个篆刻家……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人所犯的罪过并没有让他的痛苦有所缓解。不仅没有缓解,反而还扩大了他生活中的阴影。
“罢了,罢了,这样的痛苦也即将到头了,只要咽下这一口气就……”
这也许是留给玄鹤的最后一点安慰。为了减轻蚕食身心的各种痛苦,他努力回忆着那些让他感到愉快的往事。可是,如前所述,他的一生是不值一提的。如果他的一生真有什么称得上灿烂的话,那也只是无人知道的孩提时代的记忆了。他常常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他父母住过的信州的一个山村——尤其是被压上石头的木质屋顶和散发着蚕茧味儿的桑树枝。然而,即便是那样的记忆也没维持多久。他经常会在难受得忍不住呻吟时念观音经,或是唱从前流行的小曲儿。不仅如此,每当他念完“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之后,再唱“kabbore,kabbore(卡帕嘞,卡帕嘞)”时,总觉得很好笑又无奈。
“睡觉就是极乐,睡觉就是极乐……”
为了忘掉所有的一切,玄鹤一心想早点入睡。其实,甲野不仅喂他吃了安眠药,还给他注射了海洛因(Heroin)。可即便这样,他也不是每次都睡得很好。他常常会梦见阿芳、文太郎——那使梦中的他心情很舒畅。(一天晚上,他又梦见自己和新花牌“樱花二十点”说话,而那个“樱花二十点”正是阿芳四五年前的脸。)可是,也正因做的是这样的美梦,他醒来的时候常常觉得更惨。不知从何时起,玄鹤对睡觉也有近似恐怖的不安了。
马上就要到除夕的一个午后,玄鹤仰面躺在那里,对枕边的甲野说:
“甲野小姐,我啊,已经很久没有缠过兜裆布了,让人去给我买六尺白布来。”
实际上,根本没必要为了一块白布就让阿松专门到附近的绸缎庄去买。
“兜裆布我可以自己缠,你们把布叠好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然后,玄鹤一直计划着用这块兜裆布——用这块兜裆布上吊自尽。光是想好怎么做,他就用掉了半天时间。可是,他连从床上起身都需要别人帮忙,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得到上吊的机会呢?不仅如此,一旦要死,玄鹤还真有点儿害怕。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一面看着黄檗[7]流派写的一行书法,一边嘲笑现在还贪生怕死的自己。
“甲野小姐,请把我扶起来。”
此时已是十点左右。
“现在就我一个休息,你不用客气,去睡吧。”
甲野注视着行为略显怪异的玄鹤,冷冷地回答道:
“不,我不睡。我的职责就是如此。”
玄鹤觉得自己的筹谋被甲野识破了。但他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假装睡着了。甲野在他枕边翻阅着一本妇女杂志的新年刊物,像看什么似的看得很入神。玄鹤还在想着蒲团上兜裆布的事,于是便半眯着眼注意着甲野的一举一动。这时——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甲野小姐。”
甲野似乎被玄鹤的脸色吓坏了。玄鹤靠着被子,不停地傻笑着。
“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
玄鹤仍旧一边笑,一边挥动着细瘦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