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我疲惫至极。且不说肩膀和脖子早已酸硬,失眠症也相当严重。不仅如此,就算偶尔睡着了,也经常做各种各样的梦。记不清是谁说过这么一句话:“做有色彩的梦是不健康的证据。”然而,或许因为我是画家的缘故吧,我基本上就没有做过不带色彩的梦。我跟朋友们一起进入郊区一家像咖啡馆的玻璃门,沾满灰尘的玻璃门外面,正好是柳树吐新芽的铁道路口。我们选在一处角落的桌边坐下,吃着放入碗中的东西。可是等吃完之后一看,留在碗底的,竟然是有一寸那么长的蛇头。——那样的梦,色彩如此鲜艳。
我租住的地方位于寒冷的东京郊外。每当心情忧郁时,我就从租住的房屋后面爬上土堤,俯视下面的电车的轨道。那些轨道在沾满油和铁锈的碎石上发出耀眼的亮光。对面的土堤上,有一棵像是橡树的树枝斜着向外伸出。像这种景色,即便说它本身就很忧郁也不过分。然而,与银座和浅草相比,还是此处更符合我的心境。“以毒攻毒”——我独自蹲在土堤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想着那样的事。
我并不是没有朋友。他是有钱人家的儿子,自身是个西洋画家。他看我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建议我去旅行。“钱方面,我来想办法。”——他亲切地这么跟我说。然而,我比谁都清楚,即使去旅行也无法治愈我的忧郁。其实,像这种忧郁的状态,三四年前我也曾经历过。当时为了暂时纾解症状,我专门大老远跑到长崎旅行。可是,到了长崎一看,没有一家旅馆让我满意。不仅如此,好不容易找到落脚处,晚上还飞进来几只大飞蛾。我深受其苦,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就决定回东京……
一个残霜犹存于地面的午后,我取钱回来的路上突然有了创作灵感。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身上有了钱可以雇佣模特儿的关系。不过,我的创作灵感偶尔会情绪高昂地发作也是事实。我没有直接回到我租住的房子,而是先到M家找了一位可以完成十号画布的模特儿。这个决定让原本甚为忧郁的我一下子打起精神来,这种情形已经很久都不曾有过了。“这幅画要是能完成,死了也无所谓。”——我这么想着。
从M家请来的模特儿脸蛋并不算漂亮,但是身体——尤其是她的胸很好看,全部拢在后面的头发也很浓密。我相当满意她的样子,待她在藤椅上坐好后,我马上开始创作。光着身子的她拿着卷成细长的英文报纸以代替花束,保持一个两腿并行合拢,头部稍微偏一点儿的姿势。然而,当我对着画架时,突然觉得身体很疲惫。我的房子本来就是朝北的,屋里又只有一个火炉。因此,尽管我把炭火烧得火盆架都快要焦了,但房间里还是很冷。她坐在藤椅上,交叠在一起的双腿时不时地出现反射性痉挛。我一边挥动着画笔,一边气不打一处来。这种气愤与她无关,而是对我自己没有能力再负担一个炉子的费用而生气。与此同时,我对自己连面对这样的事都会焦躁更加不满。
“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哪儿?我住在谷中三崎町。”
“一个人住吗?”
“不,跟朋友一起合租的。”
就这样,我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在画有景物的旧画布上慢慢地加上色彩。她歪着头,脸上完全没有表情。这还不算,她不管说话还是声调都很中规中矩,我只能认为那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等到她稍微没那么紧张之后,我也经常让她在规定的时间外继续摆姿势。然而,不知怎的,她这种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姿态,让我不由得有种奇妙的压迫感。
我的画作并无很大的进展。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我大部分都是直接倒在地上,不是给脖子和肩膀按按摩,就是茫然地看着房间。房间里除了画架,就只剩一把藤椅。因为空气湿度的关系,即便是没人坐上去,它偶尔也会发出声音。这时候,我难免觉得有些恐怖,就会马上外出散步。然而,说是散步,实际上也只是沿着房屋后面的土堤走到庙宇很多的乡间街道上而已。
我对着画架每天不停地画着,当然模特也每天都来。可是,我之前的感觉并没有缓解。她的身体依然让我有种压迫感,与此同时,我对她健康的身体又充满羡慕。她躺在粉红色的地毯上,一如既往地表情淡漠,眼睛注视着房间的某个角落。
“这个女人,与其说她是人,倒不如说她更像个动物。”——我在画架上挥动着画笔,不时有这样的想法。
在一个暖风吹拂的午后,我依然对着画架,忙碌地画着。那天模特儿似乎比以往更沉默,这愈发让我觉得她体内蕴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野蛮力量。不仅如此,我还从她的腋下闻到了一种气味,一种犹如黑人皮肤散发出来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