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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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之前,我待在大姨家的庄园里避暑。她的领地并不很大,大约有一千英亩的耕地和草坪;庄园建筑颇具贵族气派,有着希腊式廊柱、宽敞的门廊、金属框架的高大屋顶和门前的大花园。马车穿过茂盛的槐树林驶进庄园,透过掩映的绿树丛,一幢白色廊柱、“士绅帝国”风格的庄园建筑展现在眼前,富丽堂皇……我每次到达时,都会为眼前的景色怦然心动;马车夫穿着威风凛凛的骑士盛装,悠然自得地高高坐在轿厢的前沿,驾驶着姨父精心饲养、彪悍健壮的骏马;庄园铺满了嫩绿的草坪,花园里玫瑰花盛开,在白色立柱的门廊两侧,是两道野葡萄藤构成的墙围,一家人和络绎不绝的宾客几乎每小时都在那里吃早餐、喝午茶或舒舒服服地坐在藤椅里打牌。我为有这样“显贵”的亲戚感到高兴;这幅欢乐的场景,向来人流露出安逸无忧的和平与富有。姨父是一位出色的庄园主,一家人靠着一千英亩领地的收入过着阔绰、舒适、社交广泛的生活。我经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庄园的房间,许多房间一字排成平行的两排:起居室设在有防雨檐的门廊一侧,掀起玻璃珠串成、一碰叮当脆响的门帘,客人走进空气清凉、光线朦胧的会客室,左右两侧是卧室、客房和餐厅;房子的后部也有一条设有许多房间的狭长走廊,沙龙厅里摆着黄色绸缎包面的家具,没有人记得有谁曾在那里待过;这里还有台球室、音乐沙龙和狩猎厅,狩猎厅里陈列着长矛、火枪、古代兵器和现代猎枪。家里的孩子们从早到晚都抱着猎枪反复擦拭,上油;子弹也是我们自制的,火药就像别人家里的烟丝在房子里撒得到处都是,子弹匣敞着放在抽屉里……庄园里的日子宁静而杂乱地流逝着。透过房间的大窗,可以从各个角度清楚地眺望园中葱茏茂盛的古树;夏天,我们经常在外面的花园里用早餐,在巨大的椴树下,离马蜂窝不远;这里的一切都气味芬芳,即使一连几周的喧哗也打搅不了这曲田园牧歌,尤其在夏季,大花园浓妆艳抹,争奇斗艳。我在乡村居住的头几个星期,给我留下了不真实的幸福记忆。那是在夏季,风和日丽,繁荣而肆意,时值暑假,好几个星期我都沉浸在儿童时代浪漫抒情的氛围里。即便如此,我在那个夏天还是感到焦躁不安;过不了多久,家人就会迫不得已地对我“严加管制”。我感到头顶的天空中乌云密布;后来,突然发生了许多出乎意料的事情。
大姨总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小女儿和一个在乡村长大的儿子,他们对城市来的亲戚表现出毫无掩饰的惊讶和蔑视;那年夏天,我十四岁,我知道很多乡村孩子想都不可能想到的东西,但我不能把小麦跟大麦区分开,乡下的表姐弟非常瞧不起城里人的无知。我们整天扛着枪在附近玩耍,有一次,当我们在农田里行军,姨父的猎枪在我手里走了火,险些击中表弟的脑袋;男孩一步跨到我跟前,朝走火的方向点了点头;但是即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故,我们也没太在意,在父母面前更是守口如瓶。几天之后,大概只有十岁、生性鲁莽、少言寡语的表弟端起猎枪冲他母亲瞄准,险些击中她的脑袋;现在我都不理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中止了这场死亡的悲剧;这些在乡村里抱着枪长大的孩子都很会用枪,肯定是命运的拯救,当他瞄准母亲脑袋的时候,在最后一刻出于神奇的本能抬高了枪口……“现在我让妈妈的脑袋开花!”他咧开嘴角顽皮地笑道,随后端起猎枪,扣动扳机,子弹出膛。子弹从大姨的头顶呼啸而过,射到墙上,一大块墙皮应声掉下,灰土四溅。后来,孩子们一口咬定(我们相信了这个无望的辩解,因为我们不敢相信会有别的可能),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给猎枪上了子弹!在大姨家里,即使小孩子也算正式的猎人,家规里面严格规定,打猎后必须擦枪,假如谁把枪上着子弹挂回到墙上,那是不可想象的罪过,是严重违纪……不管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孩子向母亲开了枪。这是两桩不幸事件,我至今想起都毛骨悚然,很长时间我不再碰枪。男孩们受到惩戒,我们有段时间被禁止摸枪。虽然,那恐怖的瞬间已经过去,但惊悚和焦虑留在了我的神经里;田园牧歌一去不复返。我开始哀吟,感受到了危险。
在这几个星期里,有一段童年爱情的记忆和气味向我投来朦胧的晨光;女孩的面孔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她大约与我同岁,我们接了吻。她穿着新洗过的、还带着肥皂味的棉质衣服,是一个活泼好动、一惊一乍的青春期少女。她给我留下记忆最深的是:在一天下午的光线下,我们俩走在麦茬地里——我已经二十年没再说过这个词了,当时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是的,在收割之后,我们走在麦茬地里,穿着薄底的凉鞋,女孩走在我的前头,她不时弯下腰,好像在地上寻找什么。天空阴暗,呈紫罗兰颜色,大概在下午三点左右,热风拂面,四周弥散着朦胧、不祥的光线,我嗅到甘草和泥土的味道,刚刚割好、随手堆成的草垛散发着轻微的尘土味——就在这个光线下,女孩突然朝我转身,将滚烫的小脸贴向我,用耳语的嗓音冲动地说了几个奇怪而紧张的字眼。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她爱我。我为什么要讲这个呢?这也属于那几个星期我呼吸到的空气的一部分;或许我想再次唤醒那种兴奋的体验,重温生活中转瞬即逝的难得瞬间。过了很久之后我才重拾这段记忆,回味生活中那个令人晕眩的重要转折,看到那难得瞬间的反光;我看到了午后的阳光,看到热风将隔壁紫花苜蓿田淡紫色的草场吹得波浪起伏,我被幸福和紧张的情绪捕摄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暴风雨马上就要到来,有什么马上就要结束,也许是永远结束……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地走着,在滚烫的风里喊着烦躁不安、无法理解的话。我只知道她是镇上一位地主的孙女; 他们没有庄园,她的爷爷像是从旧日历上剪下的人物,或从《完美的养蜂人》中的某一章里走出来的,整天戴着一顶棕黄色的、饱受风吹雨淋的阔檐草帽在水果树间走来走去,在茅草棚里鼓弄这鼓弄那,用晾干的驴粪在蜂巢间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