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4页)

痛苦体验加速了这个反叛的进程。反叛从十四岁时就在我身上爆发,之后一直持续到现在,周而复始地频频发作;我并且清楚,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会这样。我不属于任何人。我没有一个自己人,没有能在一起相处长久的朋友、女性朋友和亲戚,没有我能够跻身其中的人群、团体或阶层;在我的处世态度、生活方式和精神气质上,我是一个市民,但我不管到哪儿,都要比在市民们中间更快地找到良好的感觉;我生活在感觉缺少道德规范的无政府状态,又很难忍受这种状态。

创伤很早就已经发生,也许是我继承来的,从前生前世……有时我甚至这样想,也许在我体内泛滥着一个濒临灭绝阶层的无根性。

人们生活在混沌之中;有一天云开雾散,但光明已没有太大的帮助。为什么有人会在某一天出走,并且“毫无缘由”地出走,逃离殷实、安全的家庭,逃离温暖的小窝,逃离潮闷、甜蜜的藏身处和自己的归属,而那个归属从在母亲子宫里就已然开始,并从那时起始终呵护并掩护所有忠诚于它的人:在家庭中,在扩大到阶层或国家概念上的另一个更广义、更宽泛的“家庭”中。你只需要留在那儿,只要你不跨出那个魔法圈,就会从你的第一次心跳开始,有一双慈爱的大手喂你吃饭,帮你穿衣,替你担负责任,给你遮风避雨,一直到你的最后一次心跳……为什么有这么一种人,他们非要挣脱安全感,非要逃离对温顺的生命来说阳光普照、悠然舒适的桃花源呢?有一天上午,我逃离了姨父的庄园,不想让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那里、在自己家里——再找到我。有时候我真的认为,或许这种生活状态是一种精神上的代价;或许这是“劳动”代价……世上没有东西可以不劳而获,即使这种作为创作氛围与前提条件的痛苦,也不会平白无故地从天而降。幸福也不会被无偿地赐予。作家的工作——无论质量如何——要求我们比普通人具有对生活更敏锐更警醒的心脏、神经和意识。没有挑三拣四,没有讨价还价——没有人能跟“狂热”讨价还价,这种狂热被别人称为“献身”,可被贴上各种可爱的标签;不管把它叫得多么赤裸,多么粗鲁,在我看来,它都是狂热……“幸福”的人不讨价还价;幸福的人就简简单单地享受幸福。我从来没被“幸福”诱惑过,从来没把它视为某种能够有条不紊地接近的生活目标;反之,我有一点蔑视它。毫无疑问,这种行为举止是病态的。只是,一个人很难“用明智的头脑”理解摆在面前的东西,很难理智地背弃生活“阳光的那面”,先是背弃家庭,而后背弃那个由家族团结打造而成的富裕、兴旺、温馨的生活群体;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我只需坐享其成,只需跟这个庞大的家族,跟这个与生俱来、我原本归属的阶层和睦相处……在生活的另一面,我肯定会有张写字台,会有比现在更舒适的家什、更幸福的日子,会有多么美好的亲情、财富和记忆等着我啊!但是有一天,我踏上了阿索德[128]的国家公路,这条路不通向任何地方。但有的时候我还是认为,或许这条路还是通向哪里。当我偶然地想到自己时,我能感觉到有少数者存在,感觉到我跟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感觉到他们的命运,即便散在天涯,他们也是属于我的。为什么有一天,我们会跟那个田园诗般祥和有序的庞大群体、阶层或社会进行决裂,并毫不理智地投身于毁灭性的冒险之中?……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在地球上好好地活着?当然,当我沿着阿索德国家公路逃离家庭,在外流浪时(不仅逃离了直接或狭义上的家庭,还逃离了从种群、阶层等其他各种意义上界定的大家庭),我并未用这种富于诗意或演讲般的措辞表述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只是默默无声、充满惆怅地在我胸中响起。一直回响了二十年。我嘴里经常谈别的,但我无时无刻没有听到它。

有位作家曾这样劝导我,不满足和不安分是西方人讨厌的通病。有个女人曾告诉我说,这是“作家职业病”,不让精神追求者去享受另一种他本来能够得到的满足。也许,我是作家。这种逃离的欲望从那时候开始就伴随着我,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在我身上爆发,炸毁我的生活框架,使我陷入丑闻之中,卷入痛苦、艰难的漩涡里。就这样,我后来逃脱了家人为我指定的职业;就这样,我一次又一次地逃离婚姻;就这样,我投身一次次的“冒险”,有时我又逃避冒险;就这样,我逃避情感关系,逃避友情;就这样,我在青年时代从一座城市逃到另一座城市,从已经熟悉、习惯了的气候,逃到他乡的陌生气候,直到这种永远没家的状态变成我的常态,我的神经系统适应了这种危机的处境,但又出于某种人为的“自律”,我最终开始工作……今天我仍旧这样过活,两列火车,两种逃跑,在两次“逃亡”之间;好像一个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一觉醒来时,正走在内心深处哪条危机四伏的冒险路上。我习惯了这种状态。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