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14页)

德尼告诉我说,只可以用清晰的嗓音、喜庆的眼神开口说话。但是,我似乎直到今天,都被死亡的恐惧催促着,着急慌忙,开口就说。总之,他是那个沉默之人,在三十岁那年,在他想要开口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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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陪我去佩斯时,对我的态度非常好……在那些天里,他有目的、有意识地对我很好。我们投宿在布达的一家旅馆,十天后我才该去学校报到。我的勇气逐渐丧失,但即便如此,哪怕把天下的财宝都给我,也不能让我流露出一丝的惶恐。距离搬进学校、换上校服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牙齿打颤、满腹幽怨地等待那一时刻来临,仿佛要被关进监狱长期服刑。我们在城里走了一整天;佩斯既可怕又可恶,陌生得恐怖,大得无边无际,特别是那股“佩斯的味道”,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喧嚣,喜庆,就像一出舞台剧,如虚如幻,很不真实……我觉得,我的家乡(像一座微缩模型)是“更真实”的城市;只是后来才得到验证,我的疑惑是对的。这座大城市给我的印象更多的是贫瘠和乏味。以前我曾到过佩斯,在一次考试之后,父母带我上来住了几日,走了走亲戚;就是在那回,我们亲眼目睹布莱里奥特用铁丝捆绑的飞行器在拉库什区上空飘过;但是,那次难得的飞行表演并未能让我感觉到震撼,反正我觉得那很自然,我说,我见识过更加神奇的事情……但在这种失落中,缺少浪荡不羁的青春期狂傲;我没敢跟任何人谈这个,在当时,包括“奇迹”在内,我觉得一切都“很自然”,至少我觉得走在地上的人跟飞在空中的人一样神奇。我脑子里装的都是文学,敏感而高傲;我猜想在世界的后面隐藏着比现实更复杂的奇迹……在那些时刻,在我十四岁时,或许我也跟大多数人一样,是一位诗人。

我跟父亲一起度过了几天刻意为之的慈爱日子,就像一个人在温情脉脉、非常人道的疯人院里可能体验到的几个瞬间。慈爱的高潮是我们俩坐在马车上跑了一整天,坐在胶皮车轮的出租小马车上,两耳听到的永远是车轮柔软、清晰的吱呀声,马蹄轻轻踏在用木桩铺成的安德拉什大街上;我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雍容显贵,我根本不知道居然还会有这样的生活……即便如此,我还是为这种殷实的生活感到自罪;这种“自罪感”,好像我对什么人做了什么邪恶的事,即使当我活得很好时(我是多么想“好好地活着!”),这种感觉也不会消失,会始终伴随我的余生。我不太考虑生活的彼岸,我不能解释这种自罪感;孩子们都是天生的“有产阶级”,直到生活迫使他们戒掉无尽的欲求。我贪婪地享受着这种优雅闲适的新感受——当时正值和煦的秋日,我们每天中午都出门到城市公园的豪华饭店用午餐,那里的人都认识我父亲,侍者们更是百般殷勤,我是多么地为他自豪!——与此同时,我还是觉得内心焦虑,惴惴不安,在这种贵族的奢华中,我既没有绝对的安全感,也不觉得像在家里那么舒适……父亲对博物馆百逛不厌,他让我选择,我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了佩斯的全景画展。整个佩斯在噼啪燃烧,到处蒙着一层石灰,每个街角都建了房子;在巨大、幸福、富裕的帝都,到处都在盖宏伟的楼宇,伴着噼啪的烧石灰声,庞然巨厦拔地而起。这里的匆促和忙碌,透着一股生意的味道;在佩斯,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乡那座精美的小城,想起那里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拱券式房屋。站在环路边杂乱无章、实用而呆板的居民楼前,我会感到心烦意乱,禁不住蒙羞地垂下眼帘……在倒数第二天下午,我和父亲去了“小马戏院”;我期待的是与众不同、可能有点出格的节目,但结果只有几只海狗和杂技演员登台,一位戴草帽、满月脸的大胖子唱了一句这样的歌词:“您看没看到布达佩斯的夜色?……”我当即感到有些鄙视。在佩斯,我始终要当“外地人”,从第一分钟开始,我就顽固地感觉自己是外地人,有意识地,带着一股羞恼的傲慢;这种感觉,即使今天在这座城市,有时也会突然袭来。

一天下午,我们坐进了出租车(当时城里已经开始跑第一批“的士”,它们像上足了发条的指针,吓人地在街上飞速蹦跳),我们驶向布达的寄宿学校。父亲一直陪我到最后一刻。我攥着他的手,哭了起来,毫无疑问,分手的时刻已经到来。办公室里,一位身穿黑色教袍的神父接待了我们,举手投足都带着官场的礼貌;这位神父主持这所寄宿学校,他是一位著名的青少年读物作家和经验丰富的教育家。从这幢高大建筑的会客室里,可以望见多瑙河和佩斯的一片灰屋顶的一角;房内的墙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相框,相框里摆放的都是社会名流和学校资助人的照片。我的名字被写进一本厚厚的名册里,校长礼貌地跟我父亲寒暄,随后用一个聪明、干练、和蔼的动作抓住我的胳膊,好像是在安慰我说:“嘿,别怕,不会那么疼的!”他打了一个含蓄的手势,表示现在是告别的时候了……父亲把我搂在怀里,我立即无措地举目四望,仿佛大难临头,已在劫难逃,他已经没有办法救助我了!我惊恐、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我环视了一下房间,黑衣神父已经坐回到写字台后,点燃一支烟,缓缓吐了一口,用不带感情色彩的礼貌语调说:“我了解你的一切。以后我会注意你的。”他这话里并没有威胁,而是宽慰。随后他伸手按了下桌铃,将我交给了一位学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