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14页)

4

家庭会议,决定了我的迁居;他们要把我送到布达佩斯上寄宿学校。所有人都赞成这个解决方案,只有我父亲反对。我自己坚持要走。我非常乐意离开家庭,我自然这样想象,我已跟家乡没有什么关系了……我父亲永远平静沉稳,他是家庭的牧羊人,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想方设法地极力调节,试图恢复失衡了的家庭重心,但他最后伤感、绝望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已经破碎,破碎的瓦砾已经失去了拼贴的意义。暑假结束前,我俩一起去了首都。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把什么人丢在了家乡:我童年时代一个柔情似水、充满同情心的人,一位朋友,也许他是我这一辈子得到过的唯一朋友。那是男孩间的第一次友谊,是一段多么纯洁、永远不可能重复、任何关系都无法弥补的历险啊!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再也未能获得那种我曾从童年友谊中获得过的感受。家人的忌妒心、荣誉感、价值观浸透到我的情感中,即使爱情的痛苦而热烈、多愁善感、虚幻失真的高烧状态,也不能像那段既无利益关系,也无客观目的、仅仅出于善良与真挚的罗曼司那样带给人平和与温暖,那是一段发生在两个男孩之间的友谊……谁也没有等待什么,甚至未曾期待忠诚。我们就怀着这样的情感,一起散步了许多年,就像在某种风和日丽、永远晴朗的气候里。我的第一位朋友是一个极其敏感、天性善良、内心纯净的男孩。在青少年的敏感期,这段友情始终伴随着我们俩;成年之后,我们的关系开始恶化,但那也是我故意为之,因为那种关系变成了负担。有一天,我无情无义地逃离了他。后来,在我们“分手”之后,也是他率先跟我握手言和;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唯一的挚友,直到他死去的最后一刻。英年早逝,他离世时刚满三十周岁。

德尼,他是一位“富家子弟”,但从不看重自己家族的声望。他的祖父母在附近租下一片土地,他父亲住在自家的房子里,并靠家产的利息生活。德尼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是疲惫、年长的父母很晚才生下的儿子;或许对这个晚得不成体统的新生命,家里人并未抱太大的热情。德尼是一个胖墩墩、慢性子、眼神惶惑的男孩。我跟这个孩子交朋友,让我的家人觉得有些意外;不过他们并没有反对。在德尼身上,一切都与众不同,令人感到陌生和躁动不安。他的父亲脾气火暴,像《圣经》里刻画的老朽人物,一天到晚坐在窗前,用怀疑的眼神监视我们的友谊,从不跟我说一句话;即使我跟他打招呼,他也只用愤懑的嗓音咕噜一声。我认识德尼时,他母亲就已经去世了,母亲的位置被他的父亲、孩子们和一位女伴以及走马灯一样数不过来的女亲戚们占据。我的朋友是众多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他在鳏夫身边孤独地长大,为父亲的财产感到羞耻,为老家伙总爱傲慢炫耀的富有感到羞耻。有一次,德尼用罕见的诚实和尖锐告诉我说,他们家不是“庄园主”,只是土地经营商,当时他还未满十四岁。

他是一个充满感染力的孩子,不仅聪明,而且有惊人的修养。当我连作业里的句子都不敢自己写时,德尼就已经写诗了……他爱读“现代”诗歌,是他第一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塞到我手里;阅读时,他持有自己的观点并进行评论,非常鄙视我们同龄人喜好的那些娱乐。我们沉浸在文字里。我们俩由衷地对字母发誓,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作家或诗人……我们并不是幻想这个,而是由于我俩的相识,在心里萌生出这样的想法。我总是认为德尼比我更聪明,更“货真价实”。假若有一天我告诉他,在我俩的交往中,我为自己想象力的“低下”感到痛苦,他听了肯定会吃惊,不过我从没跟他讲过。他是一个怪人,比我更有修养,更具原创思维。总之,跟我相比,他这个人要好得多,耐心得多,也更有男人味。相识后不久,我就对这位小伙伴感觉形影难分,在我看来,那是一种严肃的、令人敬重的关系;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人们都能容忍我们,至少在开始的时候,大家耷拉下眼皮视而不见。后来他们意识到,德尼是我的“附体恶魔”;但那时我们俩已相互发誓,为了抵抗所有来自父母和学校的恐怖进攻,我们紧密结盟。

德尼在“文学世界”游刃自如,就像一位真正的作家;除了字母带给他的生活和满足之外,他一无所知。我们一起做文学游戏,就像同班的同学们玩警匪游戏……从某种角度讲,我们从来就不曾是文学爱好者。一个人如何成为作家?……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有过什么特别的“体验”促使我“下决心”当作家,他没给我灌输过作家观念,也没让我觉得自己在视觉、听觉和表达能力上有什么与众不同。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已经开始写作了。我从来没有想过,用字母记录下自己的思想,会成为自我表达的另一种工具。我觉得,自己十四岁时就已跟现在的我一样是一位有经验的作家了;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我不会写,但我感觉到了读书是我表达生命的一种可能,我对文学这种乐器高度敏感;或许出于天性,就跟今天一样,即便我被怀疑、教训和无数次尝试搞得晕头转向,有过不少失误,但我总是抱着职责、使命的信念投入工作,总是惶惑不安,自虐般不甘于现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能力的限度。我觉得,我和德尼一起选择的起点有一点高;我们一开始就读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藐视一切不“纯”的文学……我们并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文学不只是杰作的总和;我们一点都不谦虚,彼此之间也不,所以很快出现了分歧。德尼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只写了短短的几行字,因为他什么都不敢开始,他对写作抱着宗教般的虔敬;当我稀里糊涂地开始给报纸写文章时,他不无忌妒地恳求我,就像一位僧侣恳求一位想要放弃信仰的同伴那样;后来,他不再搭理我……小时候我们玩“当作家”的游戏,并没有想到文章还可以有另外的写法。我现在觉得,我从刚一懂事起就为写作做准备,我从童年时代就开始工作,并不是完成一项任务,而是完成一件“大作”,即便这部作品并不完美,粗糙笨拙,充满劣质、多余的材料,但除了每次完成的任务之外,我努力把握整体,试图概观它的整体轮廓;但毫无疑问,“整体”始终隐在朦胧之中,无法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