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14页)
我们三十五个人睡在一个房间里,两个年级的寄宿生在同一幢楼里学习、住宿,只在用餐时才聚在一起,在一个能容两百人的大饭堂里。我被编进了五、六年级;今天我都不知道因为什么——也许他们想以这种方式消灭“我的早熟”,要么就是,那位“了解我的一切”的神父想让我害怕他们?高大的寝室内有两排床铺,有一扇门通向盥洗室,那里有六七个水龙头和洗漱池;在大厅的尽头还有一扇门,从门后可以透过一个小窗口朝屋内窥视,在一盏蓝光的夜灯映照下,可以监视睡觉者的一举一动,值班的管理员睡着了……学监为我安排的床铺,夹在两个六年级大孩子中间;其中一位是帕普[129]的伯爵,另一位是佩斯州大庄园主的公子。年轻的学监把我带到集体工作室,告诉我哪张工作桌是我的,然后把我一个人丢下,扬长而去;偶尔有几名学员走来走去,扫地,拖地,收拾卫生,三天后我们就要参加圣灵节活动,在那三天里大家可以随心所欲,新生们可以不受作息时间制约在院里和教室里玩耍,了解这座大房子的秘密。我走进工作室,坐到指定给我的桌子前;那是一张有衬垫、装饰繁复的雕花木桌,抽屉上染有墨水的污迹,桌子离窗户很近,窗外正对的是眼看就要坍塌的楼房庭院和只有仆人们进出的走廊——在漫长的囚禁中,我不知道多少次眺望过那座摇摇欲坠的兵营!——这样的桌子在房间里摆有三十多张,排成军人的方阵;与其说是住宿学校,在我的记忆中更像是军营。我看不到任何彩色的斑点,连好看些的家具、适合插在乡下花瓶里的野花也没有;我在楼里穿行,每层都有两间教室和两间寝室;我在一间大厅里发现了一张台球桌,带栅栏门的橱柜里摆满书籍。没有人搭理我。“老生”们的脸上表情迟钝,带着青春期的颓唐,他们满腹戒心地观察我;失落、伤心的我,在他们眼里也许很可笑。是啊,半年后我也会变成他们那副样子,当新生入校时,我也会变得态度冷酷,脸上带着傲慢的淡漠。到处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就像是在医院里。我在寝室里找到我的包裹,于是把东西掏出来;走廊里有一排编有号码、可以上锁的狭窄立柜,每个橱柜里都塞了被褥,味道难闻,好像洒了消毒水,或是某种石碳酸。眼前的现实令人绝望,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我跟学员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心里都感到焦虑不堪。我坐到自己床上,坐在光线变暗的寝室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在楼下花园内,有几名“老生”正在踢球,我听到军令似的喊号声。我心怀厌恶地看着陌生的床铺,怔怔地望着无情的人群,从现在开始,我不得不在他们中间生活,睡觉,思考,永远不会再有独处的瞬间……我打了一个冷颤。在昏暗的屋内,有个人一直在晃来晃去,站到我面前,他个子不高,身体羸弱,我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庞微微发光,有人用非常平静的抱歉语调说:“我是克莱斯;但今年我将做私教学生,因为我病得很重。”他用冰凉、柔软的手指握住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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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有时是友善的;在危机时刻,总会有一个个克莱斯站到我身边,他迟疑着送给我几句语调平淡的话。克莱斯在班里不属于理解力很强的孩子,大概跟我同岁。疾病有着某种古怪的优雅,仿佛疾病使他变得格外高贵……他已经是“大孩子们”的同学了,但他父母始终给他穿系带式、掐腰的丝绒衣服;他的手,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四肢,都是那么不真实、不健康和细腻的洁白;请想象一下,与这种肤色相配的,是浅蓝色的眼睛、浅黄色的软发(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铂金色”)和长长的睫毛。在总是一眨一眨、有点发炎的眼睑下缘,深褐色的雀斑十分醒目。他走路很慢,抬手的时候也小心翼翼,说话一板一眼,咬文嚼字,流露出生性的拘谨和多虑,让人联想到一件异常贵重的瓷器;我惴惴不安地拿眼角瞥它,担心自己坐下或走动时,一不小心会碰碎它……克莱斯是个数学迷和病秧子;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数学和疾病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他的兴趣而言,学校作业、孩子娱乐、周围环境和我们的玩具,一切都排在第二位。他患的是血友病,很容易出血;谈起疾病,他总是态度客观而专业,郑重其事,一板一眼,满嘴都是医学名词,像一位年轻医生谈论第三者的病症。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有血友病;偶尔提到文学,他知道左拉的长篇系列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里有一位小主人公就患这种疾病;每天从早到晚,他都语气严肃、不带悲剧色彩、态度客观、格外热心地讲解血友病的症状、治疗方法和自己病情的严重程度。血友病将克莱斯跟全班人隔绝开来,日常的生活起居,他凭借自己的努力量力而行。他用那双总爱眨动、有点炎症的眼睛无比严肃地关注周围的一切。克莱斯从不匆忙,不惊慌失措;他在生死之间漫步,小心谨慎,深思熟虑,好像他有大把的时间,任何事情都来得及做。我后来意识到,他在第一天晚上对我的友好,并非出于温柔的同情心,而是出于某种含混不清、突然产生的情绪;他只是想找一位同伴,一位有理解力和求知欲的同伴,他想跟他讲述几个关于自己疾病的生动细节,这些细节他几乎全都讲过,但有几点新发现。他对自己疾病的长期观察,就像对待一个宇宙或人类的核心问题。这种客观上的自私,完全占据了他的整个生命。他用佯装出来的兴趣听我讲述我的怨艾和我的观点,就像一个成年人听孩子的抱怨。克莱斯以某种与众不同的、单向的端庄方式,在疾病中提早长成了“成年人”;关于生活他一无所知,但是却能跟死亡知根知底地和睦相处;他用一种慎虑的淡漠谈论毁灭,他那缓慢而单调的语气,就像谈论某个让他熟悉得生厌的话题。我始终未能完全弄清,数学——克莱斯感兴趣的另一个领域——跟他的疾病有着什么样的直接关联,一个是源于另一个的结果,疾病成了数学的前提条件,两者密不可分,至少是对克莱斯来说……有的时候我很怕他。不管怎样,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在寄宿学校里,他是第一个用人的声音跟我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