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14页)

在教室里,在最后一排的墙边,坐了一位神秘、内向的年轻人。我只知道他准备当神父。起初,我试图跟这位年长的(十六岁)男孩交朋友;但跟所有人一样,他对我一口拒绝。态度冷漠,甚至用惊诧、羞恼、讥讽的语调跟我说话。没有人对他有更详细的了解;教师和学监们也认为他是我们中间较懂事、较成熟的一位……他不跟任何一个男孩交朋友,他跟文学教员一起散步,在大花园里背着手,表情严肃,踱着老气横秋的步伐。即便如此,我还是被那个门窗紧闭的傲慢心灵所吸引。我感受到他内心的叛逆,这是一个永远的敌手。如果我跟他打招呼,他会礼貌地回敬,由上到下打量我一眼,然后身子一晃,闪到一旁。他就像法国小说里描写的一个固执、狡诈、充满野心的修道院院长;当时我还没有读过于连·索莱尔[132]的故事,后来当我翻开那本书时,字里行间都能看到那位少年朋友狡黠而聪颖的微笑……他孤独地生活在我们中间,就像一位成年人。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噢,这些沉闷、空洞、令人烦躁的星期天下午!楼道里已空空荡荡,还是没有人来接我,整整一天,我坐在吸烟室的窗前望着佩斯的楼顶出神,天色已经逐渐变黑!——就在我这样发呆的时候,这个古怪的家伙出现了;当我意识到他正走近我时,他已经一声不响地在我背后站了好久;我回过头来,在昏暗的光线中辨认出他的脸,我下意识地向他伸过手,那是一个热情、友好的动作。他抽回手,开始哈哈大笑……他慢慢从昏暗的教室里退出去,退到门槛时,仍很不友善、充满讥讽、令人害怕地哈哈大笑,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二十年后,有一年夏天,我在布达的一家饭馆里又听到了这个笑声。我可以肯定,只会是他;我慢慢转过脸,看到一位年轻神父坐在一群中学毕业生中间,高昂着脑袋,打着夸张的手势坐在餐桌的主位,半张着嘴巴哈哈大笑。笑声刺耳、可怕。我们的眼神碰到一起,但他并没有认出我来;我赶紧付账,离开了那里。

8

病号住在一栋单独的房子里;就跟监狱里的囚徒一样,我们也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设法能住进医院。在那里,修女们为我们洗衣服,打扫卫生,给我们烧饭;只是病房负责人是一位趾高气昂的护士。这位有着克里奥尔人[133]皮肤、深棕色头发、嘴唇很厚的年轻女护士身穿制服和白色大褂,裹着浆洗挺括的白头巾,带着一股天下第一的风骚味。谢天谢地,我有幸染上了腮腺炎,终于也落到这位女护士手里。我脖子肿大,敷着冷毛巾躺在病床上;医生每天来查两次房,病号们用虎口和中指使劲揉搓体温计,好让汞柱能在查房之前升高一些,当然,做这个需要格外谨慎,只能在被子下面,而且温度不能高过38.2—38.4摄氏度。

由于腮腺炎,我得以在弥漫着碘酒和醚味、暖和、潮湿的小窝里住上几天。在隔壁病床上诈病的,是一个跟我同乡的男孩子:贝尔茨。他在学校里已住了一年,属于上等阶层;我猜,他大概只比我大一岁。男孩家跟我家是世交,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他是一个性情粗暴、乖戾的男孩,喜欢做露骨的恶作剧;我们从来不喜欢彼此,但是现在都身处异地,所以还是试图交往,我有点儿怕他……小时候我对他就心怀恐惧。在过去的三四年里,我们只在假期见面,现在我俩又碰到一起,不知怎么,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些,也傲慢了一些,大概是受到德尼的影响,我感觉到内心蕴蓄着反叛,经历过另外的生活体验;贝尔茨恼火地意识到这点,他儿时的优势不复存在,我已经不再怕他,他粗暴、鲁莽的举止已经震不住我了。

我们在同一间寝室里睡觉,在同一间教室里学习,每天从早到晚,我们每时每刻都待在一起。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明白,我怕他,并不是因为他的威胁,而是他对我所抱的那种毫不吝啬的冷酷。我战战兢兢地活在恐惧里,因为他有时会动用极其细腻的手段对付我。他不知疲倦地纠缠我,吓唬我,声音时高时低地让我不安。他是一个英俊、瘦高的金发男孩,梳着中分头,总用犀利、狡黠的眼神看世界;他装腔作势,但一点也不愚蠢;在班级里,在游乐场,甚至在寝室里,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总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当时,我似乎成了他生活的靶子;我是他的敌手,送上门的猎物,他一旦抓住就不肯放手……他像一名侦探,到处搜集关于我的“个人情报”,有一天他威胁我说,他要向学监举报我,我眼前顿时漆黑一片;我感到的并不是意料之中的惩罚,也不是难堪和侮辱,而是发现在人与人之间还存在这样一种毫不吝啬却很利己的残忍……我从来没有伤害过贝尔茨,总是他比我更强悍,更自信,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在他身上,我能感觉到某种莫名的攻守同盟和一股“牛头犬”、“好小子”的安全感,为此我很忌妒他,有点蔑视他;无论在什么事上,我在他面前都会感到自己笨拙和无助。贝尔茨绝对“属于某个阶层”,属于那群“好小子”中的一员;我一旦凑近他们,他们就闭口不语,这些家伙们说的话,我即使屏息静气地使劲偷听,也无法捕捉到他们话里的真正含义;我猜,在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相互理解、总在行动、贝尔茨类的“好小子”,他们是真正的离经叛道者或重整山河者,不管怎样,他们最终“缔造”了一个让人感到惊恐、惶惑、不安的世界……贝尔茨很清楚,他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种种迹象表明,我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毫无用处的另一类人;这类人在人们中间传播疑惑和焦虑不安,一有机会就应该被追剿,被灭绝……他不知疲倦、精神振奋、坚韧不拔地肩负起了这一项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