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14页)

贝尔茨的父亲是一位退役上校,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学校探望儿子。上校把儿子叫到会议室里,抽出皮带,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揍;揍完之后,丢给儿子一个福林并扬长而去。对于父亲的殴打,贝尔茨并不在乎,他掸掸衣服,就像狗抖掉身上的雨滴;但是他把得到的福林像战利品一样积攒起来。学校管理员每星期分给我们一次“零花钱”;就是这点零钱,他们也会作为教育开销记到本来就很可观的账目上。具体能给多少,我记不清了,一星期我们得到一两个福林,还是一个月?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偶尔发给的那点零花钱少得可怜,怎么也不够用来为单调乏味的住校生活增添甜蜜……“增添甜蜜”,这个词对孩子们来说一点也不抽象,低年级孩子用零花钱买糖果或棒棒糖,高年级孩子买烟草和名为《纸捻》的青少年杂志。我们都已经是半大小子,学校斯巴达式的膳食制度,即使你的肠胃细如芦苇,经常也会吃不饱;我们请“走读生”为我们从城里捎来解馋的零食,最受欢迎的是“泰尔苹果”,那是一种用巧克力和丁香混制、包着银纸的棒棒糖,再有就是夹着香草酱的维夫饼干……我们成天吃这一类零食;家境好或年龄大的孩子则会买一些更正经、更男人的东西,比如沙丁鱼罐头、咸面圈和猎人肠。贝尔茨经过细心盘算,用父亲给他的福林偷开了一个小卖铺。

他把写字台的抽屉布置得像调料店的货架,里面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各种各样、让人看了肠胃蠕动的百味美食:酸鲱鱼、咸面圈、维夫饼干、水果蜜饯、风干肠,当然还有烟草和香烟。这个秘密仓库很快驰名校园。从新生到毕业生,各年级的学生都到他那里采购。“生意”完全按照贸易原则进行;贝尔茨必须以精心、周到的服务向顾客销售优质商品,如果有快要变质的剩货,他晚上自己抓紧吃掉,早晨补上刚到手的新货。我至今都不理解,这家伙中了什么邪?怎么会热心于这种小买卖?他是一个富人子弟,跟那些从他手里买东西的孩子一样,跟我们所有在这家贵得宰人的学校里读书的学生一样,他能从家里得到所需的一切;父母给他定做“特别”的制服,他也戴着白手套、身穿民族盛装坐在国家剧院的包厢里,坐在我们中间,他跟其他学生一样享受同等的待遇,接受同样的管束,可贝尔茨还是喜欢做生意……他的杂货铺生意红火。全校学生都替贝尔茨保密,掩护这座秘密仓库,保护这条走私货渠道……贝尔茨精心储备的各种美食,不分昼夜地供大家随时选购。我永远忘不掉他那得意的神情,下午,在教室里,他狡黠的脸上做出无辜的模样,假装背书地趴在课本上,用奸猾的眼神窥寻“客户”发出的秘密信号;我们用复杂的莫尔斯电码[134]告诉他,我们想吃“泰尔苹果”,还是想买五十克风干肠(更容易饿的家伙们,早在午餐时就提前往兜儿里塞面包),之后,我们以“解手”的名义离开教室,回来时,若无其事地从贝尔茨桌边走过,动作熟练地接过我们想要的商品并揣进口袋……每个星期六,贝尔茨结算账目(他有一本明细账,记得百分之百准确无误),手脚麻利地收回欠款。他在耳根后夹一支铅笔,搓着双手坐在商品前,听着我们的解释和抱怨,用得意的神情瞅着“账本”,上面详细记录了每笔赊账与开销……很遗憾,没过多久我也跻身于他的欠债人之列;我要花几个月时间承受自己轻易上钩的后果。

有一天,他站到我跟前,用讥讽、傲慢的眼神从上到下地扫了我一眼,然后瞅着别处,用不经意的口吻说:“我跟你们家很熟。我可以贷货给你。”这种仁慈出人意料,我满心狐疑,猜他没怀好意,在我手头的零花钱花完之前,我尽量跟他做现金交易。但是,我最终入不敷出,又实在忍不住价高物美的“泰尔苹果”的诱惑,终于第一次犹豫不决、心贪嘴馋地接受了他提出的贷款建议。没过多久,我对厚着脸皮向贝尔茨讨货已习以为常……午前,我要一整盒沙丁鱼;午后,我跟他讨风干肠吃;从早到晚,我几乎每小时都跟他要维夫饼干。他一本正经、有求必应地提供服务,并一丝不苟地用铅笔将每笔生意记到他红麻布封皮的小账本里;几天后,我拿着刚分到的“零花钱”,想跟他消掉一两福林的赊账,但他礼貌地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固执地跟我重复道:“我跟你们家很熟。咱们半年后再结。”贝尔茨的姿态是那么绅士和谦恭,给了我那么长的“贷款周期”,但“我跟你们家很熟”这句话,并不能让我彻底安心。半年过去了,圣诞节前,他带着冷冰冰的眼神站到我桌前,给我念小本上记的欠账。我欠了他一笔难以偿还的债款——好像超过了三十帕戈[135]。“请在节前结清。”他用一本正经的平淡语调通知我。我的回答简短而强硬:“很遗憾。现在我也需要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