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2/14页)

逢年过节,我回乡探家,穿着盛装走在小城河畔的林荫道上;或许正是这套盛装,这身“成年人”打扮,成为我年少时就在屈辱、卑贱的环境下失掉“童贞”的原因之一。圣诞节,我回到家中,一切听从母亲的安排;对我来说,真实的家庭场景已变得虚无。在筹备过节那几天,所有的一切都很“神秘”;然而,当母亲依然如旧地努力为圣诞节游戏营造出灵动、细腻的气氛,试图通过精心的策划让那些日子充满惊喜,我们已经是成年、世故的男孩子了;几乎每次在点燃蜡烛的那一刻,母亲都用阵阵抽泣释解身心的紧张,晚餐的时候,她早已精疲力竭,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节日的魔力总是一次次重现:我喜欢这些日子,仿佛母亲想用她手中并不完美的小工具,将永远闪光的“和平世界”的传说与善良人的童话焊接到一起。十四岁那年,我知道了成年人的“一切”,但仍然偷偷地等待耶稣到来。在那一年冬天,我牙齿打颤地回家过节,穿着军官式制服神气地走在小城河畔的林荫道上,从里到外都冻僵了,就因为我曾郑重其事地向学校里的一位朋友——泽姆普林州大庄园主的儿子发誓,我要在圣诞节假期做“那件事”。这位泽姆普林的男孩也不过刚满十四岁,在一个周日的午后,他去了州政府大街的一个“那种地方”,并且做了“那件事”。一连几个月,他都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可悲的英雄壮举,直到我发誓绝不能落到他的后面。我很难从那次因“蛮勇”造成的伤痛中痊愈;事情过去了许多年,我才稍稍忘掉一些内心的忧虑与震惊;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未能摆脱这种惊恐的困扰,漫无目标地在大都市的街上徘徊,始终不敢放纵自己,不愿再去那些同龄人都争先恐后、乐此不疲地寻花问柳的地方,用那般廉价、肮脏的性爱泥淖解除恼人的性饥渴。我许下“誓言”,并凭借“蛮勇”做了那件事;之后留下了惊厥的记忆,那种令人痛苦、难以解脱的“罪恶感”,后来折磨了我许多年。

圣诞节的前几天,我去了鲜花大街;当时雪花纷飞,下午四点就天已黄昏。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充满了凡士林、煤油和肥皂气味,并且烧得非常暖和的房间;关于那次造访,别的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不知道我在女人那里待了几分钟,还是个把小时?……我想,我是闭着眼睛走进那个房间的,就像被送去做手术的人,心灰意冷,感觉置身于自身之外。随后,记忆立即变得灰暗,没有色彩,在任何金色的光芒下我都不能忍受在那暧昧的轮廓上投照感情色彩。过了一会儿,我重又回到街上,走在干净整洁、白雪皑皑、洋溢着圣诞氛围的街巷里,自我感觉糟糕透顶。回到家,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已经点灯,家人在装点圣诞树。我觉得自己非常龌龊,再次深深地鄙视“他的现实”。我感觉自己被人蒙骗。难道这就是他的“秘密”?多么粗鄙,多么下贱,多么可怜啊!十四岁那年,我失掉了童贞;此后多年,我都活在一种自愿、孤傲与羞恼的自闭之中。

10

那年圣诞节,我们是在自己家的“新房子”里度过的。父亲终于如愿以偿。新房子气宇轩昂,大贵族气派,或许当时在全城也找不出第二栋;但我只逗留了短短几日,只是为探家。我想嗅嗅“家的气味”,我去了公寓楼那套老房子——父亲的办公室还设在那儿——站在一层的悬廊上,倚着“伯利恒”的栏杆俯看宽敞的庭院和隔壁花园里的核桃树;透过二层玻璃制造商家敞开的窗户,仍能听到屋里传出的钢琴乐声。

我不想在这儿描述“自己家的新房子”,因为解剖图式的再现乏味无聊。那里有十多个拱顶式房间,里里外外都富丽堂皇;花园里岩石环绕,传说般的喷泉汩汩喷涌;走廊的栏杆上藤蔓缠绕,落英缤纷,飘满庭院;门楣上有一块天然巨石,上面刻着家族的徽章。有一段时间,我在回家的头几日,总觉得在家里不舒服。站在院内,可以望到隔壁穷人的庭院和喧嚣的楼上;我们从“世俗的”的邻居们眼中,觉察到许多复仇的敌意。楼上住着一家加利西亚移民,热热闹闹一大家子,女孩们整日穿着又脏又旧的破衣裳在悬廊上转悠,嬉笑叫喊,在敞开的窗户旁捉跳蚤,在更衣时展露自己的魅力,不以为然地接待那些轻佻浮浪、走马灯般更换的求爱者……我父亲确实认真地想过,他想买下那间“窑子”,将“穷鬼们”从这条安静、纯洁的街巷里赶走;但是他们要价很高,所以我们不得不忍受他们的诅咒。“移民来的”姑娘及其家人过着喧闹嘈杂、动荡不安的生活;她们穿着花里胡哨的破衣裳,总在下午裹着披肩倚在走廊上闲聊,将小道消息、闲言碎语连同脏水一起泼进小城的阴沟,在邻居家的下水道里哗啦作响。可恶的邻居令我们家人束手无策;“硬挤到这儿”的城外流民让我们感到当面受辱,他们如此无端无礼地侵入到我们风雅、骄逸的生活中。那些欢快开朗、友善大方的“移民”女郎,我始终一个都不认识;但在我回家探亲的短暂时间里,出于难以克制的好奇心,我经常偷眼朝喧闹、不洁、粗俗的邻居家张望,只是由于受到某种虚伪的、“绅士”的羞耻感约束,才没有利用女郎们毫不掩饰的美意……我想,我必须跟家人保持一致,不能跟那群“俗人”站到一起;她们要是没有如此欢乐、顽皮、满不在乎、毫不掩饰地沉溺于“孽海”该有多好啊!……我坐在藤缠蔓绕、大玻璃窗明亮的豪华客厅内,手捧着书卷,带着傲慢、回绝的神情翻看两本课外读物,并将充满欲望的眼神投向比吉卜赛人还要喧闹、身体丰满、俗不可耐、出于无限的满足与无辜而胡言乱语的雌兽们。我不能有失身份地接近她们,不能将家族的荣誉葬送在那些快乐的小妇人身上。从楼道到顶楼,我们家的一切都设计精心,不同凡响;我父亲被推选为律师职业管理委员会主席,城里的社会名流上门做客,庭院里的喷泉汩汩喷涌……我垂下眼皮继续看书,落寞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