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4/14页)

最后那些天,我是在林中度过的。几星期后,暴风雨吞没了整个山麓,一直席卷到弗列斯马洛姆山谷。一连几个星期,我每天清晨都一个人钻进树林,发疯般地游荡,仿佛预感到末日将至,想要在这里迅速积攒起够享用一辈子的记忆素材。气候干燥,烈日将空旷之地烤得枯槁焦黄;但在密林深处,神秘的潮气滋养万物,到处都是清凉和树影,散发着刺鼻、霉腐的松林气息,我至今都能通过呼吸回想起小时候动荡岁月里那令人窒息、浓烈袭人的气味。有时,我在树林里遇到那位“不收支票”的名律师,他经常避开人群,兜里揣着包了层皮套的酒壶,手里攥着捕蝴蝶的网具,兴奋地追逐白翅膀的菜花蝶。当万籁俱静,在密林中央,即使远隔许多公里,仍能听到山谷里伐木的拉锯声。一连几天我都躺在这里,有时随身带一本书,但是很少翻开来读;我在树林里饮泉水,吃野果,从空气、阳光、气味和天籁中萃取养分,在我看来,这至今都是“大自然”的偏方;十几年过去,虽然我很少离开屋子,但我应感激那几周的体验,使我后来即使在外国城市的文学咖啡馆里也能重温这种体验并产生共鸣,我对这个从不否认。对我来说,“大自然”不是校园风格、心灵美好的文艺节目;它跟我存在着真实的关联;我偷偷地守望这种体验,后来也一样,即便我觉得这种表述有些可疑,有些陈腐,尤其是有一点“反文学”。是啊,这就是那年“盛夏”在林中发生的事……好几个星期没再下雨。

彼得—帕尔日的下午,一个振奋人心的浪漫喜讯从度假村里传出:我母亲和其他阅历丰富的女士们,预感到一个狂欢的时刻即将来临。可以肯定的是,就在这天下午,那位风度翩翩的佩斯年轻律师将公开向那位在婚姻中失意、温柔可爱、与我们同乡的漂亮少妇求爱。

我们在门廊下铺好餐桌,准备享用午后茶点,跟平日相比略显隆重。空气中充满五月的欢乐。求婚者从佩斯运来一箱礼花,老爷们从城里请来一支吉卜赛乐队;酸葡萄酒和苏打水从午餐开始就镇在凉水盆里。为了这顿午后茶点,每个人都很郑重地穿戴打扮;我不想破坏节日的气氛,也换上一身笔挺的学校制服。我为自己家的别墅能成为如此隆重的节庆会场而感到高兴;副州长,这位大人物也将来我家吃下午茶……如果他情绪很好的话,等一会儿会拉小提琴。多么丰盛,多么隆重,充满了夏季成熟的祥和。这天下午,这里将举办一场市民风俗的订婚仪式……我父亲穿着一件条纹外套坐在那儿,靠着门廊的护栏一边抽雪茄,一边跟副州长闲谈。山坡上,在泉水旁的客栈里,吉卜赛人在为畅饮啤酒的游客们卖力演奏。我母亲端出迈森[136]瓷的餐具、大蒜图案的汤杯和卡罗维发利[137]的玻璃杯布置餐桌。桌子上摆好了很大的牛奶面包、装在小瓷壶内的奶油、带绿叶的木莓,还有盛在水晶碗里的蜂蜜和黄油。

当副州长被人叫到花园里时,我们已经围桌而坐。两名州里来的骑兵腰板笔直地站在那儿,将一封信递到副州长手里。

他撕开信后,走回到门廊,站在门槛,一声不吭。他脸色煞白,蓄着科舒特式的胡须;听到噩耗,他的脸上现出了惊恐的神情。

“怎么了,安德列?”父亲走到副州长跟前问。

“王储被刺杀了。”副州长紧张地挥了一下手说。

巨大的沉默,使吉卜赛音乐显得很近,响声震耳,仿佛他们就在这个院子里演奏。在场的人围着桌子,手里端着大蒜图案的汤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身体僵硬地盯着某个盲点,仿佛在玩无声游戏。我盯着父亲的眼神;他将茫然的目光投向天空。

天空是一片亮蓝色,那是夏日稀薄的淡蓝。不见飘浮一丝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