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7/17页)
德国消失了。夜里,我们周围的人讲的都是陌生语言,我们困惑地跨过“真正”欧洲的大门槛,只有上帝知道,那里有怎样动人心魄的身心体验在等候着我们……但是,我在心里偷偷地惧怕那另一个欧洲。我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我执刀叉的方式是否正确?等一会儿,假如外面有人谈论什么事情,我是否能笑得恰到时机?……在漫漫长夜里,我开始偷偷地想家,想念另一个更熟悉、更自在,却被我无情抛弃的欧洲,另一个德国。的确,对真正的欧洲来说,德国人可能是很危险的,他们有着不能释怀、仇怨难解、神秘莫测的罪孽感,非常复杂,令人恐惧,就像生性好战、结帮聚伙、寻欢纵欲、爱穿令人不安的制服、格外渴望秩序、内心极度无序的剑客——但是在踌躇满志、精神错乱、磨刀霍霍、出于恐惧而好战、统一并酷爱组织的德国背后,另一个德国正雄鸡破晓,沐浴着清晰、不灭、柔和的光——谁知道,谁敢断言,哪一个德国是真的呢?另一个德国,是歌德哺育的德国。在那里,不管德国人喜不喜欢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他们也购买了一百万册;在那里,这位伟大、高贵的作家用他的著作和做人的态度,无论是在和平时期还是在战争时期,都跟欧洲站在一起;大约有三百万德国人读过他的全部作品——在另一个德国,读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人,至少跟俄国的读者一样多;在那里,人们怀着某种孩子式的、踌躇满志的虔诚,但不管怎么样,他们毕竟怀着虔诚之心去读所有铅印的字母;在那里,人们以最完美的方式演奏音乐,以恪守良心的责任感在化工厂里做化学分离,在手术台上抢救痛苦的患者——另一个,另一个!出色的学校,出色的教师,我流浪岁月的德国。到底哪一个是真的?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将身子探出车窗,感到忧伤和不安;我凝视黑暗,泪水盈眶!
我向西旅行,带着简陋的行囊,有点无家可归的感觉;不管怎么说,我对那个我正在逃离的地方怀着无法释解的牵系。一位年轻的女性陪伴着我,此刻,她肯定在为某些更实际的任务绞尽脑汁,而不是欧洲的命运;行囊里揣着刚动笔的手稿,我带着它西行,估计将来这些手稿不会唤起我太大的兴奋,即使唤起也会转瞬即逝。我是“已婚者”、丈夫和养家糊口的一家之主,流浪岁月的记忆在我的身后时隐时现,我刚满二十三岁。刚才,在破晓时分,法国海关员在边境向我要去了护照。在我的护照上可以读到以下信息:“二十三岁,匈牙利人,已婚,学生”,“旅游目的:学习”……他看了看护照,也瞅了瞅我,然后仔细打量了罗拉几眼,耸了耸肩膀,咧嘴笑了。那是黎明五点,火车停在边防哨所前,四面八方的公鸡都在鸣叫,大概是高卢的公鸡吧。我在小卖铺买了一包烟,点燃一支,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抽甜丝丝的、黄花烟草味的法国香烟。随后,我买了一份《马丁报》,坐到长椅上,直到开车之前我都在读报上的小广告。有一条说,巴黎有一家肉铺有意转让;另一条说,有人愿意倒插门到外地的饭店,最好是在“塞纳”、“瓦兹”等省份。火车站又脏又乱,烟蒂和橘子皮扔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