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4页)

英国人只要手头宽裕,一有闲暇就会带上积攒的所有英镑直奔大陆,闯入世界,因为他们不能忍受家乡的生活。他们不能忍受,因为他们感到无聊。他们的无聊是那样地自成体系,那样地神志清醒,无聊得全副武装,粮草充足,仿佛无聊是这个民族的首要职业。假如他们口袋里有五十英镑零钱叮当作响,他们就会立即跑到大陆,追逐阳光,追逐微笑,寻找私生活的另类自由,不用再那般地厅室整洁,窗明几净;在家乡,在秩序井然、一尘不染、由俗约惯例和精神恐吓控制的岛国,他们可不敢这样生活……对英国人来说,由于这种自由的匮缺,生活有时不堪忍受。他们奔向阳光普照的风景,奔向大陆或大陆城市匠气的日光,奔向里维埃拉,奔向殖民地国,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民族,千百年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用钞票从魔怪、嗜血、杀人的国王们手中购买自由。金融城[310]用钞票买下几百年来所有的法律和宪章,他们买下市民阶层的自由,并在拥有自由权利的领地内建立起文明社会的典范;只是他们在典范般独有的英国市民文明中,并非总可以无条件地感觉良好……他们怀着自罪感旅行归来,眼里闪着羞愧的光亮;他们沉默不语、低眉顺眼地踏上岛国的土地,因为他们曾背信弃义;他们回到岛上,回到家乡,继续在这个纯净、高级、他们所有人都心甘情愿为之献身的文明中生活,工作;只是他们不能忍受纪律严明的无聊日子。只有在这里会发生这样的荒唐事:战后,一位英国贵族在上议会发言,要求政府对生活的无聊采取措施!

低矮、舒适的列车行驶在英国的风景中,从人们的眼神和音调里,从他们的微笑和检票动作里,我能感到那股令人兴奋、神秘莫测的英国式无聊扑面而来,我用自己饱经磨难、惶惑不安的大陆人的神经,像抽鸦片烟似的品吸这种无聊。对于大陆人的惊恐症,伦敦是一座疗养院,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那里隐居几日,我在弥漫全岛的疗养院式宁静中节食,调理,冲冷水浴。我喜欢抵达伦敦,也喜欢离开伦敦。英国人对他们家乡的情感也大致如此。我喜欢搬运工的风度,当他在维多利亚火车站从我手中接过行李,感觉像一位贵族大叔;我喜欢舒适、高大、老派、镀金、轿子一样的包租车,

司机们每天都在车轱辘上画一圈喜庆的白箍[311];我喜欢第一次深吸气嗅伦敦街道的气味,嗅那潮湿、略带霉味、混杂了油和羊脂的刺鼻气味,嗅闹市区街道茶和阿特金森牌洗手液的气味,还有金融城的气味,那是在金融城街巷内伴随历史的旧闻沉积、挥发了数百年的小手工匠作坊与商行的工料气味——我通常在晚上七点钟赶到那儿,坐在饭店大堂内,四仰八叉地陷在扶手椅里,在法律体制和世界上最为随意也最为坚实的社会俗约中,此时此刻我跟岛上的所有人一样,跟其他四千万居民一样,伸直两腿,眼睛盯着天花板,无聊地待上一个半小时,自由自在,随心随性,一直待到要吃晚饭。

3

伦敦的氛围充满了情色;也许,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座确切无疑地拥有情色氛围的城市。在巴黎,人们在街头长椅上接吻,在咖啡馆里做爱……但那里的情色幽隐而神秘,那里的情色总有层遮障,从来不是赤裸裸的。在伦敦,我从没见过一次在公众场合的吻手礼超过一秒钟或不合常礼。这个城市的情色的尖叫声在大雾中回荡。我喜欢夜里站到剧院门口,看人类最成功修炼出的身体穿着燕尾服和袒肩露背的夜礼服粉墨登场;我喜欢这些精挑细选的人们喜庆而得体微笑的怯懦柔弱。他们在剧院的前厅展示自己精心保养、完美打造的身体,像被驯教过的动物展示本领一般地展示风度,炫示他们的珠宝首饰;与此同时,我心里在想,为了这些经过完美无瑕的沐浴、受过杂技演员般锻炼的身体,每天都会有一个印度人或非洲人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死去。我像一名在一出惊心动魄的悲剧演出尾声赶到的观众,情绪激动地细心观察;演员们自己也这样辩解,戏剧的表现不可能完全平静无澜。为了每位这般养尊处优的英国人,甚至包括在伦敦饭店看电梯的男侍,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都会有有色人种在拼死地工作;他们还要为那些穿着入时、颐指气使、无聊散步的无业者工作,这类无业者大概有五百万人,从早到晚都在岛上公园的草坪上抽雪茄,在法国通货膨胀期间,这些人大多在布列塔尼的温泉疗养地度假,在那里手握高尔夫球杆花失业救济金。为了这整个国家,为了这座辽阔、碧绿、迷雾笼罩的岛屿,数亿人在其他国家、在世界上流血流汗,累死累活。没错,英国人自己也工作;但他们用不着费太多的劲,只需要做最重要的那一点点!他们只从事精英类工作和较为高贵的家务活。在我下榻的旅店里,英国客人在初秋租下一季的房间;他们带着猫、狗和家眷入住,整天都在客厅里转悠,码纸牌,或闷声不语,上午去打高尔夫球,晚上谈论当天打高尔夫球发生的事……他们这样一住就是几个月,远离曼彻斯特的工厂或埃塞克斯[312]的温室,他们无所事事地慵懒度日,手里捧着一本书,眼里带着一种冰冷而幼稚、令人难以接近、既无疑问也无解答、总是稍与人接触就陷入惶惑的眼神。在他们中间,我觉得自己多彩一些,只一点点,介于孩子和成年人之间;我很长时间都这样想,跟这些养尊处优、深受自我怀疑恐吓的大都市人相比,我对生活、生意和爱情的理解要丰富得多,生动得多,自信得多……这些人根本就没“活着”——我这样暗想——在躁动不安、从早到晚都将生活视为某种表演的中欧人眼里,他们不管怎么说都没有“活着”……大陆人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够知道,英国人根本就不“幼稚”;东欧用莱万特[313]人和中欧人的才智和勤奋谈生意,进行征服与扩张,但忽略了英国人的博闻和镇静。“接近他们是不可能的!”我不止一次地听到那些到伦敦冒险的中欧人这样抱怨。从某种角度看,他们在做生意方面比我们更有经验,在社会生活中比我们更圆滑更灵活,他们用不可动摇的镇静抵御我们经纪人式的伎俩!我们花上几个小时介绍,解释,证明;他们只是听着,最后说一个“不”字——然而这个“不”字,就像炮声一样隆隆回响。但是如果他们说“对!”——你不要总是一听就信。晚上,我去苏豪区[314]的一家意大利或西班牙餐馆吃饭,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放逐者。我对伦敦的记忆是四五个小时漫无目标的散步,每天夜里我从皮卡迪利大街步行回家,回到我投宿的“南肯辛顿”区;这些从夜晚到黎明、穿越沉睡中伦敦的散步,这种不可侵犯的、身为外乡人的孤独,在当时对我来说是一种现实的治疗手段。在英国人中做外乡人,通常都“不会感觉良好”;生活无聊,内心孤独。那些背负创伤、格外自负或傲慢的人(我肯定就是这种人,现在也是)在这里能够找到共鸣,从某种角度讲,他们这样能够感觉到自己更安全,更隐秘;他们知道,没有人会用一厢情愿的熟络和大陆式的亲密来碰触他们忧伤的秘密,没有人会不尊重他们的自负与痛楚……那些移居伦敦并自我感觉良好的中欧人,也总是逃避家乡的亲情。英国人相当留意他人的焦虑和底层人的创伤,并怀着同情之心予以体谅——伦敦是中欧人“自卑情结”的真正疗养院。大陆男人在伦敦一方面觉得自己是堕落者和不洁者,同时又觉得自己是受人尊重、享有治外法权、有优越感的外乡人。任何地方都不会这样尊重私生活的治外法权;然而,英国人一旦获得机会,他们对私生活的践踏要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更加无情。我常去法院旁听离婚案庭审;四千万人垂涎跃跃,因为终于有一位内科医生对妻子不忠,他们终于也可以写、可以谈婚外性生活了——这位内科医生是在哪里遇到情人的?他们幽会过多少次?女仆说了些什么?用人是怎么撞见的?他透过锁眼看到了什么?——媒体和民众全都跪到了锁眼前,他们终于可以谈论性话题了……我有一位三十六岁的匈牙利朋友,他带着怀孕的年轻妻子去做检查,英国医生郑重其事地向他们讲解避孕工具的存在和使用方法;他当真认为,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从来没听说过安全、卫生的避孕工具……成年了的英国年轻人对性事的无知,远远超出中欧人的想象。但也正因如此,这座城市情色得异乎寻常,让人窒息,让人刺激。“冒险”这个词,只有在伦敦才能从小说的角度和薄伽丘的寓意上予以理解,而在其他地方,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到过的任何地方,都无法跟伦敦相比……最初那段时间,我对英国人聪明、热忱的虚伪感到震惊;后来,我学会了他们的技巧,并且快乐地生活在他们当中……比如在旅店里,门房怀着充满道德感的愤怒阻止女士上楼找我,之后告诉我说,“女士不能进入有床的房间”;他劝我租下隔壁的客厅,这样我就可以接待女士来访,因为“先生和女士可以一起坐在客厅里喝茶”。我不这样,又能怎么办?每天我都能学到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