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4页)

他们真像亲英派对我们宣传的那样异乎寻常、铁面无情、令人胆寒地“正经”吗?是的,他们确实很正经,至少在风度和外表上非常正经;然而,在四目相对的私下场合,我有时也惊讶于他们特有的正经。我生活在伦敦,仿佛是在欧洲学校最高的一个年级里读书,而且是读的一个特别培训班。我记得那些在外地度过的英国人的星期天,它让我理解了英国式的自杀;我记得有一位旅店里的室友,他每天晚上都身穿燕尾服,手拎一瓶法国红酒回到旅店房间,坐到壁炉前伸直两腿,他就这样坐着,穿着燕尾服,一直坐到午夜,这时他才躺下睡觉。英国人无聊得就像关在笼中的高贵野兽。有的时候,我害怕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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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肯辛顿公园对面那条街上,我度过了一个不同以往的晴朗秋季;我住的那栋楼建于19世纪初,站在晦暗、沉闷的房间里,可以眺望分外朴素、恬静的秋日公园,那是伦敦最美的大众园林。那是一个多么丰盛、繁茂、阳光普照的秋季啊,或许在这个岛上,半个世纪也只能遇到一次;英国人真的为之陶醉。蜜一样的光线五彩纷呈,使岛屿变得妩媚多姿,异彩飞扬。透过我房间的窗户朝公园远眺,无业者们——那些工厂主,无聊贵族和来自外地、无所事事的庄园主们——天一亮就扛着躺椅来到公园的草坪上,在那里打盹儿晒太阳,在伦敦的中心,却像隐居乡下,就像吹笛子的希腊牧羊人在家乡的橄榄树下悠闲度日。在阳光普照的英国,这是唯一的大公园;岛民们在这一年的秋季不再争先恐后地赶到国外逃避大雾,伦敦人简直幸福得迟钝,他们在光的理想国中悠闲漫步;淡绿色和淡黄色的草坪,肯辛顿公园数百年的橡树和悬铃木,还有学生们在公园鱼塘周围燃放的烟花,诱引着那些醉心于季节美景的都市游客。在这个秋季,我熟悉了英国人的微笑,最羞涩、真诚、狄更斯式的微笑。

我也被那温煦的幸福所诱引,就像一只趋光的秋蝇。九月末的伦敦阳光普照,我还从来未曾享受过如此静谧颐和、平心静气的几个星期。伦敦城香气弥漫,舒朗宜人。苏醒已变成了一件愉悦的事,刚一进入梦乡就朝清晨微笑,仿佛在期待家庭的喜庆;我醒来的时候,男侍将一份厚厚的《时报》放到我的枕头旁,并将备好的早餐盘摆在我床前带轱辘的小桌上,他拉开窗帘,像魔法师一样张开两臂,每天早晨,他都怀着盛大的喜悦大声说:“多美的秋天啊,先生!”是啊,这是多么神奇的秋季!夜里,园中的树木仿佛穿上华而不实的古装;花匠们将气味扑鼻的败草和腐叶扫成一堆烧掉,年轻的姑娘们牵着大狗在草地上遛弯,绅士们骑着蹄声清脆的骏马在视野的尽头慢跑……我的一天就这样开始,像一篇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体小说。房间里飘满了茶和烤熏肉的味道,在《时报》语句铿锵、掷地有声的文章里,以不可动摇的缓慢和连贯性讲述着那天在世界上发生了些什么;房间里上世纪中叶的笨拙家具在阳光中熠熠发光,汽车和公车带着轻微的噪声从窗前呼啸驶过,因为伦敦总是非常安静,即使在交通最拥挤的时辰也一样……早餐我要吃很长时间,就像举行一个传统而神圣的重大仪式;在这座岛上,每个地方都像在博物馆里一样庄重肃穆;人们的私生活,也感觉像摆在陈列柜里,必须像参观展品一样地观看,严禁碰触。我穿过清晨的花园,穿过海德公园,那里有不少悠闲无事、漂亮而忧伤的女人在喂奇异的飞鸟——不知怎么,女人在伦敦总是很忧伤;她们目光茫然,背地里会喝很多酒——我去到圣詹姆斯宫对面的小酒铺,那里出售伦敦最好的雪梨酒;我坐到门边一条历尽百年沧桑的长凳上,手拿酒杯看阳光下在暗棕色的宫殿大门前闲逛的伦敦人,看他们不慌不忙地在两个目的地、两种犹豫、两桩生意之间游走。我在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里都未曾见过类似的场景:送货员也手拿包裹在伦敦城内散步,俨然一位尊贵的绅士在上午出门徒步健身。伦敦从来不匆忙。我去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借一本19世纪不怎么出名的英国散文家的作品;我手捧昆西[315]的《鸦片》坐进竞技场般的阅览室,慢慢饱吸书籍和氛围里的毒素,仿佛也在吸食鸦片。我喜欢在正午时分站在证券交易所的大门口,看头戴大礼帽、剑桥培养出来的经纪人,他们口袋里身无分文,脑袋上顶着大礼帽,一上午一上午地谈上百万英镑的生意;他们获得无限的信任,因为股票市场从这些英国精英们中间选聘金融城的经纪人或代理人,他们绅士得就像一位刚宣誓就职的军官,良好的名声辅助他们纵横职场……我去泰晤士河畔,看泊在东印第安码头的轮船,它们夜以继日地将世界的气息、灵魂和原材料运到伦敦;来自新西兰、锡兰、孟买和澳大利亚的轮船在伦敦塔桥下的黄色大雾中疑惑地鸣笛,船长们在卸货之后聚到查理·布朗酒馆喝白兰地……我去白教堂[316]买一条狗作为礼物送给一位熟人;正像白教堂小贩保证的那样,这是一条“饭量不大的狗”,并没有蒙人。夜里我去“皇家咖啡馆”,那是伦敦唯一的一家咖啡馆,我疲倦地坐在红色长毛绒面的沙发上,脑子里装的都是伦敦,但我还是感到饥渴、忧伤和快乐,既觉得陌生,又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任性。每天夜里我都想,我不可能忍受这种对当地人生活影响至深的无形历史恐怖,我不可能忍受在私人家里跟在街上同样生效的《雅各布禁令》和《亨利克禁令》,我连他们的自由都不能忍受,不能忍受那种用钱买来的怪诞自由和强大得让每个大陆人忌妒、感觉有点像紧箍咒和狱规似的法律保障。我不能够忍受,至今在房屋前仍竖着梯子;因为都铎王朝的某位国王曾经下令,在伦敦容易发生火灾的某些街区,夜里必须在房屋的墙上架一只长梯;时间过去了几百年,可梯子至今还在,人们每天晚上将梯子架在雨水槽旁……我不能够忍受,饭馆在午夜十二点从餐桌上收走客人还没喝完的酒杯;在有些饭馆里,客人要提前付饮料钱,因为啤酒是从隔壁店里买来的,只有上帝知道这是谁的命令,这是因为什么……比如每天要更衣五次,因为每位绅士都有三十套衣服,每种场合专有一套,见国王一套,打高尔夫球一套,骑马一套,钓鱼一套,打猎一套,甚至打鸨鸟也要单有一套;比如上午散步也都戴着大礼帽,即便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进城买科隆香水或去皮卡迪利大街买鸟食;比如他们活的方式和死的方式,爱的方式和怒的方式,他们理解世界的方式和表白的方式,对这所有的一切,大陆人只能靠理性理解,用感性永远不可能理解……黄昏时分,狂风横扫整座城市;就在那一刻,我理解了伏尔泰,他在伦敦遇到这样的日子,在夜风大作时想要自缢……噢,这些疾风,这些暴雨,这些堆满一模一样房屋的街道,这些用彩色粉笔在人行道上画风景的羞涩乞丐,这些吱呀作响的手摇风琴,还有在暗夜里吞没一切的大雾!这些英国俱乐部啊,有的不许女人进,有的不许男人进,还有的地方只要从话筒里传来女性的嗓音,就不会叫俱乐部成员去接电话;在那里,先生们摘掉了礼帽,表示回到自己家里,或沉默不语,或大谈高尔夫,或迷恋桌球而冷落妻子!这些仆人们啊,他们服侍你的时候,会柔声细语、仿佛歌唱般地向你“道谢”;但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很傲慢,有优越感,因为他们清楚所有的因果,而你永远不可能明白这么多:因为你不是英国人!……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么“特别”,包括信纸和洗手液,包括微笑和粗鲁;但是即便如此“特别”,还是让我感到这般熟悉,这般舒服,他们会以这般明智、会心的方式向大陆人微笑!我从伦敦带走了人类最美丽、最温柔的微笑记忆。从那里我也没能带走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