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7/31页)

赵锡光只在上塘下网。他用钩竿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张绑着田鸡肉的虾网沉入水中,就算完事。随后,他哼着小调回到家中,照例是吸鸦片烟,睡回笼觉。等到太阳升得老高,赵锡光才会出来收网。捕来的虾,不论多少,都归他一个人享用。通常是加入姜丝、小葱,用花雕酒拌匀了,隔水蒸熟,中午用来佐酒下饭。赵锡光天生就有一个特别娇贵的胃,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如此,装不得任何粗粝之物。只要一天不沾鱼腥肉膻,他就会打摆子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据说,在饥荒最盛的那个年月中,赵锡光被逼无奈,在村中的祠堂里吃了几天的“龙糠粥”,就忽然生起病来,差一点送掉了老命。在赵锡光卧病竹榻、奄奄待毙之时,他的小脚老婆冯金宝,一路小跑来到了村西的龙英家。那时,龙英刚生下儿子小满。冯金宝好说歹说,让龙英给挤了满满一碗奶端回去,捏住他的鼻子直灌下去,赵锡光这才喘出一口气来。

去年冬天,这个龙英拿着月经带到上塘的水码头来洗,被赵锡光瞅见了,跳起脚来,一顿臭骂。生性胆小的龙英哭着认了错,可就这样,赵锡光还是觉得不解气,一脚将她踹入了水中。她被渔佬柏生救起后,曾发誓赌咒说:“死刀笔!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长江倒流,除非秤砣漂在水面上,永生永世,再不理你这老狗日的!”事隔不过一年,她又有了新的说辞:“反正小满一个人也吃不完,奶水白白挤掉也可惜,等于我多养了一个儿子。”

赵锡光本有两个老婆。临解放前,那位脾气暴躁的原配夫人,不失时机地害了场“瘩背”,一命归西。赵锡光原先住在前后三进的大院宅里,家中田地百余亩,还有两处碾坊,一处油坊。到了一九四九年春天,善观天象的赵锡光,将碾坊、油坊连同百十亩田地,全都卖给了他“唯一的知己”赵孟舒。到了五二年土改时,只被定了一个中农。至于那位擅长古琴的赵孟舒,其命运说来令人不胜唏嘘。一九五五年盛夏的一天,他在被第一次公开批斗后的当晚,就在蕉雨山房服毒自尽,留下他那貌美如仙的年轻妻子,在村中任人糟践,落得一个“逢人配”的骂名。

对于赵孟舒的死,赵锡光是这样评论的:“我的那位老兄,别的都好,就是神经未免太脆弱了一些。”

因我奶奶的妹妹嫁给了赵锡光的三哥,说起来,我们家与赵锡光还算是沾着一点葭莩之亲。在吸饱了大烟而又无事可干的下午,赵锡光在教他孙子同彬念书的时候,也允许我和堂哥礼平在一旁陪着,多少识几个字。赵锡光有三个儿子。两个小儿子在南京“做大官”,同彬的父亲作为长子,则留在了乡下。那两个被赵锡光称为“国家柱石,等同于朝廷重臣”的儿子,在省城究竟做了多大的官?村里人大多不明究竟。到了一九九一年八月,我在南京与他们见过一面。当时,他们都已退休。一个是街道办事处的副主任,一个则是重光电子管厂的生产科长。

在我们三个孩子中间,同彬因为是长房嫡孙的缘故,赵锡光对他多有偏爱,自是人之常情。平心而论,同彬机趣颖悟,慧心慧口,确有过人之处,很符合他们家“做人不必穿金戴银,凡事要能触景生情”的庭训。与同彬相比,我的堂哥赵礼平则“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早早被赵先生判定为“呆鹅”和“朽木”,言语之间颇多轻蔑,责罚乃至打骂也是家常便饭。这也难怪,读了半年的书,礼平竟然连“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这样一句简单的话都背不周全。我的叔叔是个猪倌,他成天赶着猪郎到处为母猪配种,偶尔也给人劁猪。他劁猪划拉下的猪卵子,都会尽数送给赵锡光下酒。每当婶子给赵先生送去猪卵子时,赵锡光总要似笑非笑地对婶子重复同样的一句话:“礼平这孩子,心术不正啊。他倒不是笨,只是心思没用对地方。”

至于我,赵锡光从来不予置评。不说好,也不说歹,只是喜欢对我翻白眼。每当我遇到不懂的字句,跟着同彬去向先生请教,他老人家总是把我轻轻一推,用一种温和而亲切的口吻对我说:“你嘛,算了吧。”

其实,赵锡光教我们读书写字的时候并不多。大好光阴,多半用来讲史论古,念叨那些令人不胜其烦的陈年旧事。比方说,我们赵姓一脉,原籍山东琅琊,是世代簪缨的高门望族。永嘉时迁至风光秀丽的江南,择吉地而居。我们的祖先曾出过一个右丞相、六位进士、两任方伯,还有一个武状元。昭明太子在读书之余,常到这一带赏玩山野风光;刘裕起兵时,曾在村后的磨笄山上射下一只金雕;刘备招亲那会儿,他们在甘露寺喝的酒,就是从我们村运过去的;苏东坡在常州卧床不起,还专门请我们村的神医赵龙豹给他诊病;至于乾隆皇帝,那就更不用说了,他每次下江南,都会在这里驻跸。“就是如今在上海做大官的陈毅,也曾请赵孟舒给他弹过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