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8/31页)
比起我们村显赫的历史,“窑头赵”那一脉则要穷酸得多。他们是在靖康之乱时,跟着逃难的流民,从河南汝州落荒而来。两个赵家村,虽相隔不远,原本却不是一脉,各有各的来路。
“两个村都姓赵,都叫赵家村,这可怎么办呢?为了不至于搞混,我们这个村,如今被人叫做‘儒里赵’,很容易理解是不是?我们村读书人多嘛!”赵锡光忽然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手绢,擤了一下鼻涕,两眼放着精光,定定地看着我们,“而另一个,被称为‘窑头赵’。你们来说说,为什么叫他们‘窑头赵’呢?”
我见礼平眉头紧锁,不敢搭腔,就贸然答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村的人,都喜欢摇头啊?”
“你就算了。”赵锡光瞪了我一眼,冲我摆摆手,随后将目光转向他的孙子,“同彬,你来说。”
同彬说:“不是摇头的摇,而是烧窑的窑。那个村的人原本在河南时就是窑工,到了我们这儿,也只会烧窑。只因村头建了几座砖窑,因此被人称为‘窑头赵’。”
父亲让我跟着赵锡光念书,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似乎很看不上赵锡光的为人。在我们当地,若论有学问的人,除了死去的赵孟舒之外,恐怕就要算观前村的周蓉曾了。据说,我父亲也曾托人上门说项,想让我跟他读两年书。周蓉曾以“年老衰病”为由委婉拒绝了。此人头顶一块“理学名家”的招牌,衣衫鲜洁,品性端方,解放之前就以遗老自居,闭门谢客,不爱结交俗人。
自从当上农会主任的那天起,赵德正做梦都想办一座学校,但一时半会儿,我们还指望不上——报告一次次打上去,不知什么原因,公社一直压着没批。而梅芳他们张罗的农民夜校又过于儿戏。她挨家挨户动员那些目不识丁的妇女去夜校扫盲,也只是教她们唱唱歌而已。但她本人的学识如何,用赵锡光的话来说,“只怕是木偶唱戏,还差口气呢!”
“不是我小看她,你写个‘土’字给她看,没准她还晓得怎么读。”赵先生揶揄道,“可两个土摞一块,她就不知道该念什么了。”
这话传到父亲的耳中,他只是笑。在他看来,赵锡光本是个刀笔,学问其实也很有限,“不信,你明天上课时问问他,要是把三个土搁一块,这字该怎么念?”
我当然没敢去问。
村里人若是在路上遇见赵锡光,照例会客气地尊他一声“赵先生”,可在背地里,大家都称他为“刀笔”。在我们那一带,所谓的刀笔,指的是专门替人做合同、写状纸的一类人,言语间颇多贬损之意。
若不嫌我饶舌啰嗦,我在这里倒可以给各位讲个小故事。
临解放前夕,我们村忽然来了一个独臂的中年人,名叫唐文宽。此人虽然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却是一个滥好人,见人就鞠躬,说话三分笑。他对自己的过往经历,家居何处(包括他的那条胳膊是怎么丢失的),始终三缄其口。他从赵锡光的一个堂叔手中,买下了村东一处带小院的砖房,在村里落了脚。买房契约当然出自保人赵锡光之手。
唐文宽见房契上明明白白地写有“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上连砖瓦木料,下连地基石墩”之类的套话,就爽快地签字画押,并付清了全部款项。没想到,三个月后,一帮打手找上门来,讨要猪圈和柴屋的钱。猪圈盖在门廊的右门前,柴屋则在后院,两者均未写入契约。唐文宽找来合同,细细看了两遍,只得自认倒霉。他不仅如数偿付了猪圈和柴屋的钱,还请那伙打手吃了一顿山芋粥。这帮打手后来见人就说,唐文宽实在是个“仁厚知礼”的人。不过,此事也导致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因对赵锡光怀着怨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唐文宽都拒绝与赵先生说话。
唐文宽有一个绰号,叫做“老菩萨”。到了夏天的夜晚,村里的孩子们一扔下碗筷,就会往唐文宽的家里跑,坐在他们家的天井里,听他说《封神榜》和《绿牡丹》。他们的父母来找孩子回家睡觉,有时也会倚在门边听一段,听着听着就入了迷。只要村里的小狗摇头摆尾地跟着唐文宽走上一段路,他都会停下来,跟小狗说会儿话。可是,唐文宽从不与赵锡光说话。每当村里有了婚丧嫁娶一类的事,喝酒的时候,总有好事之徒故意将两人往一个桌上凑,然后躲在一旁瞧热闹。
顺便说一句,一九五五年,当赵孟舒服毒自杀后,他那妓女出身的遗孀的归宿,一时成了村里人议论的话题。最后,她出人意料地嫁给了“老菩萨”唐文宽,让人颇觉蹊跷。说“嫁”也许不很确切,因为他们并未办理任何法定的结婚手续,用村里人比较通俗的话来讲,他们只是搬到一块住,“成天日屄捣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