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4/36页)
赵孟舒指着天上的星星,跟新珍说,这是哪颗星,那是哪颗星,新珍一句也没听进去。此刻,她的心里盘算着这样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要干脆背着他走一段?虽说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只要把他想象成自己的父亲,那也没什么呀!可是,一想到王曼卿的年龄比自己还小,居然还与他同床共枕,她的羞怯最终占了上风。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黑暗中,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流水声。水禽在河边的草丛中唧唧地叫着。赵先生突然止住脚步,对她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要是能像你表姐那样,守着两个孩子,粗茶淡饭,一家人和和睦睦,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那该多好啊!”
新珍不知道他怎么又想起表姐来了,笑着回答说:“表姐家的日子,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在过的日子啊,再平常不过了。有什么好的?我可看不出来。要我说呀,我们这样的人,做梦都想过赵先生的日子呢。呆在小楼里,弹琴作画,好不清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才好呢!”
赵孟舒没再吭气。
无论新珍跟她说什么,赵孟舒总是嗯嗯啊啊,不再接话。一路上新珍都在心里嘀咕:刚才那番话,到底哪儿说错了?
当天夜里,赵孟舒就服了毒。
死者面目焦黑,表情狰狞,尸体停在蕉雨山房那间阴暗的门厅里。在搬动尸体的过程中,他那本来就不多的几缕白发,早已尽皆掉落。看热闹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批。王曼卿坐在二楼的琴房里,也不哭闹,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绿荫发呆。新珍赶到那里的时候,涌向她心头的狂潮,并不是悲伤,甚至也不是惊悸,而是一种难以遏止的愤怒:
“赵先生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假如人人都像你一样,仅仅因为把屎拉到裤子上,就寻了短见,这世上的人,恐怕早就死得一个不剩了!”
她觉得赵孟舒太脆弱,也太矫情了。虽说心里有些想不开,新珍还是没忘了提醒老鸭子和马老大,一定要将死者身上的那条花短裤换下来:
“赵先生是个文墨人。不能让他穿着女人的花裤衩踏上黄泉路。”
赵孟舒在自杀前,曾用漂亮的行书留下遗书半纸。他嘱咐王曼卿,将“碧绮台”琴身的那枚金徽撬下来,送给朱方镇的罗站长夫妇,以谢酒食款待、衣物相赠之情。多年后,小心眼的新珍当着同彬的面,跟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仍为赵先生的遗嘱愤愤不平,“他愿意把金徽送给谁,我可管不着。可怜我们夫妻俩,好心好意送他去朱方镇,长生推着独轮车,我在后面抱着绿豆汤,末了,他把屎拉裤子上,又带他去表姐家洗澡吃饭,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他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你可不要误会啊,我倒也不是要与表姐争那个金徽……”
那天,严政委恰好在邻乡的皮村视察防洪工作,闻听赵孟舒的死讯,也吃了一惊。在郝乡长的陪同下,他特地绕路赶了过来,正好遇上傍晚时分的大殓。
王曼卿一身缟素,给“碧绮台”安了轸柱和新弦,在赵孟舒的棺木前,弹了一曲《杜鹃血》,算是为赵先生送行。
赵孟舒弹了一辈子的琴,可村里绝大部分人从未听过碧绮台的琴声。可如今,随着王曼卿扑簌簌掉下的眼泪在琴弦上破碎飞溅,在场的人一致公认,这首《杜鹃血》,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了。严政委没有惊动大家,他远远地站在蕉雨山房的院门外,默默地听完了这首曲子,两次掏出手绢拭泪。随后,在郝乡长的陪同下,严政委没等遗体入棺,就悄悄地离开了蕉雨山房,消失在夏夜的黑暗之中。
这床名贵的“碧绮台”,在稍后的葬礼中被王曼卿付之一炬。至于赵孟舒留下的另外两张宋琴的下落,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无人知晓,当然,也无人关心。一直要等到十三年之后,“枕流”和“停云”才会重新出世——高定国带人去抄红头聋子的家,从他们家床底下偶然发现了这两件稀世珍宝。同时被搜出来的,还有一张用金丝楠木制成的琴案。
这里顺便说一下,一九七〇年夏末,高定国突然带人去抄红头聋子的家,其实并不是奔着这两床名琴去的。一个让我百思不解的说法是:高定国的真正意图,是为了查抄梅芳写给朱虎平的情书(当然,他最终一无所获)。那么,梅芳为什么会给朱虎平写情书呢?为了避免这个故事的枝节过于芜杂,我们这里先跳过不提。
后来我还听说,鳏居多年的朱金顺,在赵孟舒死后,对王曼卿的美貌产生了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在葬礼后的第二天早上,他“扑通”一声跪在曼卿面前,抱住她的双腿,叫她“嫡亲的亲娘”,叫她“最招人疼的小肉肉”,叫她“勾人魂、摄人魄的前世冤家”,央求曼卿看在他多年对赵家尽心尽责的分上,“两家并一家,从此往后,跟着我一心一计过日子。我为你夏日打蒲扇,冬天暖被窝。”王曼卿冷冷一笑,以“薰莸不同器、主仆不相交”一语,断然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