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5/21页)
我在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看到新珍拎着一兜土豆和番茄,戴着一块乡下人的旧方巾,正从菜场的大铁门里出来。我一时没想好跟她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就闪到了门房边一个垃圾桶的背后,没再与她搭话。
同彬后来到邗桥来找过我一次。那时,邗桥新村的公寓已经易主,我去了距离邗桥四十公里外的一个名叫龙潭的地方,在一家建筑工地打零工。中午回到宿舍,看见床上的手机上有八九个未接电话,都是同彬打来的。我没给他回电。
我在龙潭只呆了七个月。我倒也不是嫌钱少(老板所许诺的工资,事实上只能领到一半),而是夏日将近,天气渐热,十几个人挤在简易的石棉瓦板房里,那股腥臊味实在让人受不了。经人介绍,我去了上会,帮人照看鱼场。有一个安徽人在那里包了一块湖面养鱼。那年初冬,附近的化工厂向湖里偷排污水。我早上一觉醒来,就看见湖面上白花花一片。层层叠叠的死鱼与吐着白穗子的芦苇荡连接在一起,初一看,还以为湖上下了一夜的大雪呢。我随后就离开了那里,辗转来到了新丰镇,在那里的中心小学做勤杂工。
慢慢地,我就发现了一个规律: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带路似的,我每搬一次家,就会离老家更近一些。所以说,从表面上看,我只不过是在频繁地变更工作,漂泊无着,而实际上,却是以一种我暂时还不明所以的方式,踏上了重返故乡之路。
我最后的落脚点是青龙山的采石场。如果你的记性足够好,应该还能记得,在我小时候,我父亲曾来这里开矿炼铁。我在采石场的传达室当了一名看门人。这个地方,离我的老家朱方镇,只有十八华里。
我婶子的骨灰落葬那天,我曾回过一次朱方镇,给她老人家运去了一块大青石做墓碑。办完这件事后,我按照龙英告诉我的地址,去探望春琴。那时,她已经搬到了平昌花园小区的一个单元楼里。
夏桂秋为我开了门。她没再喊我舅舅。她只是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噢,我当是谁呢!”她正和另外三个人在客厅里打麻将。两个女的,一个老头,我都不认识。随后,夏桂秋望了我一眼,补了一句:“她在北屋看电视。”
我进了春琴的屋,看见床头的电视机上罩着一个红色的灯芯绒布套,屋里空无一人。夏桂秋一边打牌,一边转过身来对我说:“兴许是她嫌我们吵了,下楼兜圈子去了。”我问她龙冬去了哪里,夏桂秋正忙着吃碰,没再搭理我。我在客厅里勉强呆了半小时,在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中如坐针毡,出了一身汗。起身告辞时,正赶上一副牌结束。夏桂秋歪过身子,看了看下家老头的牌,笑道:
“看你神气活现、咋咋呼呼的样子,我还当你摸了一手好牌呢,原来是个相公!以后少在我面前装蒜!”
由于她在说这番话时,忽然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不免有些多心。下楼的时候,我把她的那句话仔细地琢磨了一下,有些疑心她是在指桑骂槐,心里挺不是滋味。
回到采石场,我就给龙冬打了个电话。电话倒是通了,只是无人接听,第二次拨过去,随即就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当天晚上,我躺在传达室的床上,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想着春琴的处境,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为春琴担忧,回过头来想想自己,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过了年,我虚岁就满五十了。都说人到了五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可回顾我的一生,既然从来没有上过坡,也就说不上什么下坡路了。不过,如果把人的一生看成是一场演出的话,每个人都有下场的时候。不论你是犬羊之形,还是虎豹之身,不管你是蒲柳之姿,还是松柏之质,都有零落凋谢、草草收场的一天。到了这把年纪,我也该准备下场啦!正像梅芳当年说过的一样,到了该放下的时候,就是放不下,也得撒手。故乡就在十八华里之外,我已经回不去了,青龙山这个地方,眼看着就将成为我人生的最后一站。其实也挺好。虽说是荒山野岭,人迹罕逢,但我一想到我那死去多年的父亲曾经在这里开过矿,心里总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亲切有味,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终老,也还算凑合吧。这样想着,天快亮时,我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年盛夏的一天,我记得是中午十二点钟刚过的光景,我正在传达室里看午间新闻,一个身材短小、皮肤黝黑的姑娘来到了传达室的门前。我正要上前问她找谁,那姑娘一把摘下头上的草帽,笑着对我说:“伯伯你忘性大。你又不认识我了?我是芦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