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 琴(第6/21页)

原来是芦花,永胜的二女儿,在朱方集团旗下的造纸厂当清洁工。在我婶子骨灰下葬的那天,我们曾在一个桌上吃过饭。

芦花是来送信的。她说春琴不行了。她还说,永胜的腰椎病犯了,走不动路,让她来采石场报个信,“春琴不行了。你现在赶回去,没准还能见上一面。再晚,就来不及了。”

芦花还要赶回厂里去上班,连水都没喝一口,就急着要走。我送她出门时,芦花一个人在前面走得飞快。我只得远远地问她,春琴得的什么病?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行就不行了?芦花又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朝我喊了一句:

“他们家的事,不好说。”

随后,她冲我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4

下午三点刚过,我赶到了春琴在平昌花园小区的家中。

龙英和银娣也在那里。

春琴躺在一张由木凳搭起来的板床上,双目微闭,眼窝深陷,已经昏迷不醒了。现在正是六月的酷暑天气,可她身上还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每隔几秒钟,她的胸脯会有轻微的起伏,寂静之中,隐约能听到她胸腔里有一缕游气,像拉风箱似的,嘶嘶地响。龙英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只蓝边碗,用小汤匙撬开她的牙齿,往她嘴里喂红糖水。糖水喂进去,很快就从嘴角流了出来。

夏桂秋扶着门框,从客厅里探进来半个身子,对我们说,龙冬被人抓走的当天,春琴就病倒了。“叫她去医院,好话说尽,死活不肯。龙冬又不在,我一个女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急得恨不能一头在墙上撞死。四五天来,水米不进,不要说一个病人,就是一个好人,也禁不住这番折腾,眼看着就不中用了。”

我问桂秋,龙冬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何被人抓走了?屋子里的三个人,没有一个愿意搭理我。银娣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仍把目光转向桂秋,道:“现在送到医院也不迟。说不定,吊上两瓶葡萄糖,这人还有的救。”

龙英也在一旁帮腔道:“就是。说句不好听的话,死马当作活马医,也比眼睁睁看着她咽气强!”

桂秋道:“到了这时候,怎么说都晚了。我看她眼眶也塌了,耳朵也焦了,还救什么救?若是送她去医院,弄不好就死在路上。到头来,做个野鬼,她去了阴间,不知道要怎样骂我呢。不如就让她好好走。”

听桂秋这么说,银娣和龙英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都没有吱声,等到桂秋离开之后,这才摇头叹气。

银娣从龙英手中接过那碗红糖水,坐在了春琴的跟前,将一勺水递到了她的嘴边,低声对春琴道:

“知道你心里苦。知道你想死。我们不拦你。这么多年,我们姐妹一场,也要有始有终。你若是还能听见我说话,好歹喝我一勺水,再走不迟。”

春琴还是牙关紧闭,一动不动。半晌,春琴的眼睛里渐渐地噙出了两颗泪珠,从脸颊上缓缓滚落。银娣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把蓝边碗往床头的凳子上一搁,一个人跑到窗前,伏在窗台上放声大哭。

天快黑时,隔壁的邻居家中,传来了“新闻联播”的片头曲。银娣把我叫到了客厅里,哽噎着对我嘱咐道:“看这架势,也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你在这里守着,好歹警醒点。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就先去叫龙英,她家住得近。”

龙英随后告诉我,她的家就在对面那座公寓楼里,三单元102,门前有一棵大楝树。交代完了这些事,她们两个抹着泪,一起走了。

坐在春琴的床边,看着她的喘息一点点地微弱下去,看着她胸脯起伏的间歇越来越长,越来越弱,嘴里发出的嘶嘶声,也终于小得几乎听不见了。我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无可挽回地渐渐衰歇,就像行将燃尽的灯芯,发出的光亮一点点地暗下去,暗下去。我抓住她的一只余温尚存的手,可就是这么一点温温的热量,也正在一点点地变冷。我呆呆地望着她,脑子里乱糟糟的。那时我已经知道,龙冬因为吸毒被抓,已被送去强制戒毒了。我身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桂秋送了一壶开水进来。她说她已连续几天没合过眼了。现在总算有个人换一换,她要去好好补一觉,有什么事就叫醒她。

我拨通了同彬的电话。

其实,我也不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从同彬“你老人家终于想起我来了”这句有些讥讽的话中,我可以感觉到他对我的“人间蒸发”仍然余怒未消。我问他人在哪里,同彬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我声音中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