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mpersonator /扮演者(第2/7页)

他指着下巴:“这里还要加上那个疣子。”

女朋友手舞足蹈:“西风烈,长空雁叫……”

他问:“啥子?”

“娄山关啊!红军在娄山关打了一仗,打惨了!你不晓得?红军差点全军覆没!沈编导讲的——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你刚才说的啥子?啥子西风?”

女朋友指着舞蹈大纲:“你完了。毛主席诗《娄山关》都不晓得!沈编导讲的,娄山关一战,毛主席心情很不好,才写了这首诗!”

“哦。”钱克大致记得这舞剧最初讲给大家时,他正在跟菜场女售货员为打胎的钱恼火、发愁、讨价还价。那时他心情也很不好,把幕都拉错乱了:应该先关大幕,后拉软景;他弄反了:大幕没关,软景的大松树先给他吊上去,观众眼睁睁看大松树连根拔起。过后每个人都跑来骂他,女朋友听不过去,干脆住进他房里臭骂他三天三夜。连跟他睡觉都骂。骂完了她就和他仔细地谈起散伙。

“我就不信后勤部学过这么厚一本共产党党史。”钱克说。

“不管她。反正你龟儿要出名了。”女朋友说。

一天,沈编导把全部人马集合到排练厅。沈编导穿一件海蓝无袖连衣裙,头发吹成对称的十二朵大波,自两个太阳穴一朵朵排下去。

她对人们很有故事地笑一下,说:“注意啦——”

从侧门走进一个人。那人颇魁伟,一身洁净的灰布军服,脚上是只麻窝草鞋。他背上那个竹斗笠伸出一根篾签,戳在他耳朵上,他不能轻易动头。他一路走过来,沈编导就一路退下去,他最终取代了她的位置。

沈编导忽然拍起巴掌来。

队列里有几个男演员说:“钱克!钱克!”

沈编导笑了,说:“我不用宣布这个重要角色的扮演者了吧?用舞蹈形象来表现领袖,从来没人尝试过!敢吗?谁敢!”她锋利的眼神从人头上一刮而过,双手骂街似的叉在腰上。

钱克不知该怎样招呼大家的审视,索性把脸仰起,目光从窗子上一个破洞伸出去。那抽象的目光使钱克有了双古典雕像上的无眼珠的眼睛。他头发事先让沈编导塑制过,抹了鸡蛋清之后它很有可塑性。蛋清违反了头发天然的走向,勾销了他先天的懒散、轻浮。他看上去的确像毛泽东长征时摄的那张忧郁、憔悴、充满忧患感的相片。

“嘿,钱克,少个疣子,少个疣子!下巴上、下巴上……”有人叫道。

大家便开始评头论足,笑得哗啦哗啦的。

“钱克,对嘛,长好长丑不打紧,要长得对……”

“钱克肉没长对!长一身伙夫肉,咋要得?要长将军肉……”

钱克目光并不收回,喷出一蓬唾沫星子说:“锤!”[1]

几名男演员回他:“锤!”

沈编导心一抖;这样“锤”来“锤”去,到登舞台那天还是个叫钱克的二百五,她的创举不仅成不了创举,还有政治官司要吃。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想搞出的这一记轰动,是身家性命的赌注——不是大成功,就是大毁灭。已有剧团领导反对她,说让领袖在舞台上“劈叉大跳”太不成话,说沈编导太想哗众取宠。再看看眼前这个钱克,根本无法让人对他生出半点尊重。即便他下苦功学出几套领袖招式,内里还是这么个半人半仙的二流子。他脚上的草鞋——这一会儿就给他踩塌了帮子,舒舒服服趿成拖鞋。他忘了刚才走进来时的仪态,歪脖树似的斜插在那里,手指头轮流去鼻孔里挖。沈编导想,一定得让钱克脱胎换骨。这个舞剧不成丰碑,就一定是滑稽杂耍。

从事情宣布后,钱克就不跟大家过一个日子了。沈编导把他隔离到楼顶上一个房间,原先是间小排练室,共三十平方。房间一头安了张小床,一张小桌两把太师竹椅。小桌上放一盏三十年代的乡村油灯,灯下是书、纸、笔。墙上挂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娄山关”三个字被浓重打了圈圈。对过墙上是块银幕,供钱克自己放映毛泽东的生活纪实电影。沈编导不许钱克见任何人,不然他闭门修养的“伟人”气质会在他和别人胡打浑闹的头一秒钟给毁完。钱克对着镜子做各种高瞻远瞩的表情,心里默念:“我不是钱克,我不是钱克。”渐渐地,他一点也不觉得“不是钱克”这念头别扭了。第三十天的早晨,他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身上“刷”地一阵麻酥。他发现镜子里的人非常陌生,那眼神的沉重,那举止的不可一世,绝不属于钱克。这一刻他披一件旧军大衣,下摆扫来扫去像个大氅;手指间夹一截香烟,往唇间送时,那微微凝结的眉心透出一抹儿轻蔑。惟妙惟肖。他已不记得钱克是怎样走路;现在他走的步伐,叫作“龙行虎步”。最初几天沈编导帮他总结这步伐的特征,并编出三种节奏,以操令喊着他练。昨天他仍需要自己给自己喊操令,而这一会儿他走得如此自然,如同精灵附体。钱克纳闷这个脱胎换骨竟在一夜间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