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mpersonator /扮演者(第4/7页)
他双手撑在腰后,让军大衣撑起,再垂下,一个俯瞰古战场的大将军。
白猫“喵喵”地叫,蹭他的腿,又去蹭小蓉的腿。白猫觉得这地方古无人烟,它不习惯。白猫越叫越累。
小蓉训它:“咪咪讨打!”
小蓉这时在打开那张巨大的作战地图。有些字太高,她得吃力地踮起脚跟;她整个人就那样立在她两个大脚指头上。她立不住了,身体颤起来。他一步上去,从她身后将她抱离地面。他被派去拉大幕之前,常常托举女演员。这是他的舞蹈生涯中唯一的骄傲。每个女演员在他手上都自我感觉最佳,因为他从不抱怨她们重,即使她们早上多喝一碗粥他也不抱怨。他的托举使她们误认为自己轻如鹅毛。但他从来没有此一瞬的美好感受:他举着小蓉,如同一枝壮实雄厚的莲藕举着一枝荷花,那样自然和谐。
他使劲感觉小蓉的轻盈和她细长的一双腿。他心里充满一个字也没有的诗。
小蓉心里明白有件事会发生,但她不明白它具体是什么事。她闭上眼,双臂向下垂荡,嘴边挂一丝笑。
他抱着这只垂死的天鹅向床边走。
小蓉说:“不嘛。”
他什么也不说。
小蓉说:“不嘛。”
他还是什么也不说,他把连鬓胡子贴在小蓉脸上。小蓉浑身乱动,像不敢下池子游泳的人突然被泼一身水,被激得痛苦而快活。
白猫的叫声充满威胁。
“小蓉……小蓉啊!”那是沈编导在远处叫。
白猫一听这呼唤,“呜啊呜啊”地答应起来。
小蓉睁开眼看他。他憔悴、忧郁,一个月的红米荞麦吃得他如此憔悴、忧郁。
沈编导顺着白猫的指引渐渐摸着了方向。沈编导的叫声随楼梯盘桓,上升,逼近。
白猫知道它正在得逞,越发与沈编导一唱一和。它还不停地用爪子去抓紧闭的门。
他起身,一共三大步就跨到了白猫背后。他将白猫的颈皮一把扯起,看白猫在空中放大缩小。沈编导一叫,它便将四肢硬硬地撑出去,嗓音变得低沉浑厚。
小蓉的眼睛睁成了两枚黑色的围棋子。
沈编导已上了三楼,还有一层,十八级楼梯,她就到这门口了。白猫突变的嗓音使她预感到不妙。她上到四楼时白猫的叫声戛然而止。
“小蓉……”她没方向了,急促地扭转脖颈,手里的小手绢扇得她两眼冒火星。
“小蓉你死哪去了……”
小蓉以一只胳膊撑起身子,看他用枕头捂住白猫。白猫整个被捂没了,只剩冲天竖起的尾巴。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小蓉。那根尾巴鞭子一样抽打他的两个手腕,之后它越抽越软,终于停息下来。
小蓉恐惧地等待。他铁青的一只手仍捺在枕头上。
沈编导在他紧闭的门口站了两秒钟,便折回了。她看到那个角色已在他身心中成长起来,一天天消灭了钱克。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能在这角色彻底成活之前使他受到横来的打扰。
当他揭开枕头,白猫已死去,睁着两只小蓉式的大眼睛,一个粉红鲜嫩的小舌头露在嘴外。
小蓉一个泪瓣也没掉。她不能当着他的面还原成一个为猫掉泪的小姑娘。她觉得她的懂事成熟来得这么伟大、轰然,并带粉碎性,因此白猫的死很合气氛。小蓉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起身将白猫搂住——她搂住的是牺牲的自己。
他伟岸地立在门口,目送小蓉。他想,小蓉是他唯一爱的女人,对小蓉,他不再有一贯的胡闹心情。他看着小蓉细小细小地走着,走远,他要等她长大,等一棵许了愿的樱桃树以开花来还愿……
这天晚上的合乐彩排,他回到人群中来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趿着鞋,叼着烟,甩着一月不洗的头发,两眼一路调戏着女演员们就走来了。沈编导对他说:“记住,你不再是钱克。”
这是第九十天。他不是钱克已经九十天了。进排练场时整七点,灯一齐打开,十二月的冬雾在灯光里萦绕得有形有色。他披着那件旧军大衣大步走进场地,乐队轰地奏起乐来,他顿时看见自己顶天立地的阴影。
所有人都转脸向他,目光遥远,似乎与他隔着一重历史。
果真没有一个人叫他钱克,连伙房的王师傅(这会儿坐在观众席里瞧热闹)也停止叫他“龟儿钱克”了。沈编导见他到场,飞快跳上舞台,胸口的哨子弹跳不安;那圆而大的“后勤部”此时是个稳健有力的舵盘,时而把她推向左,时而又向右,调动着众舞蹈的位置,舞台上此时是一群“火焰女神”,各执两栖火炬做情绪伴舞。他屹立在舞台中央,所有人对他惊人的相似大抽一口冷气。